李春:“不……你放心吧,我没有忘记家……挣了工资,我会带回去的……”
桂香:“我不稀罕你的钱,我要的是人。队里、家里,都需要人啦!”
李春:“我不在家,你累得多……可是,我李春,我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嘛……我不回去。”
桂香:“你呀!记我的仇吗?”
李春喘着粗气,瞥见桂香额头的一块伤疤,低下头去。
桂香:“你说话呀!你不在家,别人会咋个看待我呀!……再说,队里家里都是多么缺少人手啦!……眼下,我们还没有最后渡过难关,我们还有多少事情要办啦!我们要设法提高粮食产量,要把养猪和别的副业恢复起来,还要植树造林……前两年破坏了的一切,我们都得重新来建设呀……”
李春摇头:“再从头来么?哎,难啦!……我可没那个信心!再说,那个杜家福……”
桂香:“我如今也不再怕他。我们走自己的路……”
这时,两个与李春同住的工人收工回来,看见桂香,忙退了出去。他们在门外对李春说:“老李呀,留大嫂住一宿,我们今晚不回来啦!”
李春正不知所措,桂香站起身来:“叫人家回来吧!我……回家去,丰娃一个人在家……”
李春神色黯然。
桂香走到门口,回头看着李春。李春不安地跟了出去。
黄昏的原野。
公路上,不时有运货汽车往县城方向驰去。
桂香、李春在公路上走着。
李春神情沮丧。桂香脸色忧郁。他们各怀心事,默默地向前走着。
夕阳衔山,天色已晚,一抹血红色的晚霞。
李春:“呃……天都快黑了,别走了吧,几十里路,走拢都……”
桂香坚决地走着,加快了脚步。
李春紧紧跟上:“桂香,都怪我不好……”
桂香眼里涌出泪水……突然站住,望着李春:“我说,你跟我一块儿回家去吧!”
李春站住,低头不语。
桂香:“难关快要闯过去了,农村的日子正在一天天好起来……将来什么都会有的,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桂香直视着李春的眼睛——她从那对熟悉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失望和沮丧的神色。
桂香叹息一声。
李春:“我看不出来……走着瞧吧,我倒是为你担心呢!要真是像高级社那样,我就回去。”
桂香又深深叹息一声,扭头便走。
桂香疾步走着。
李春跑步紧追:“桂香,你……”
李春追上桂香,抓住她:“你,原谅我……”
一辆货车驶来,停在他们身边。曾经搭送桂香来的那位司机探出头来:“大嫂,你要转回去么?上车吧!”
桂香:“呵,太好啦,谢谢……”
李春一惊,犹豫于去留之间。
桂香不再看他,径直跨上车去。
李春目送汽车驶去……突然,他看看手上捏的钞票,拼命向前跑着,追赶那远去的汽车。
飞驰的汽车。桂香在司机旁边坐着。她从窗口探出头来,向后面望着,望着……她看见李春在奔跑着,奔跑着,影子越来越小……
桂香有些慌乱地对司机:“师傅,请你停一下。”
汽车还没刹稳,桂香就跳下车来,她急切地向后面张望着。但是,她此刻看见的是:
李春颓丧地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坐下,脑袋埋了下去……
桂香叹了口气,转身上车,关上门,轻声对司机说:“唉!走吧……”
司机很觉奇怪地掉头看她一眼。
汽车飞驰着。
桂香木然地望着前面,眼含热泪。
二七
秋风扫着落叶。桂香家门外。晨光满地。
桂香在家里给丰娃穿上新缝制的棉袄。一旁还有一件。
丰娃:“娘,天冷了,你也穿上吧。”
桂香:“这是你爹的……”
丰娃:“娘!你总是记着他!可他就不记着我们,一出门就没音信。人家都说,他在外面搞‘投机倒把’,发了财,连公社书记都这么说呢……”
桂香把脸埋在儿子胸前,紧紧抱着他,抽泣起来。
绵绵细雨,泥泞中,桂香和儿子抬着一桶水,从井台边艰难地回家。
长生挑着一担水桶迎面走来。
长生:“支书,你又病了?歇着吧,待会儿我给你挑去!”
桂香:“不!多谢你啦。呃,长生,开社员会,都通知了吧?”
长生:“通知啦!”
桂香:“哎,眼下,得研究一下这一冬一春该干些什么事呢?集体的家业,现在是什么也没有,一切都得重新来筹划,来建设呢!”
长生感动地点点头。目送着他母子二人的背影,叹口气。
竹筐内,活蹦跳跃的两对良种小猪。
社员们兴奋地围着竹筐,观赏着这些小猪,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张三娘挤进人丛,兴奋地说着:“我来看看,我来看看……哎哟,多乖!身条这么长!”
一妇女:“是呀!听说是从外国买来的呢?长大了,生了崽,可要给我一对呀!”
张三娘:“谁家买的?……猪多粮多,那些年,我们队上,公养私养好多猪呵!”
长生在一旁收拾着筐索,一本正经地说:“这是队上的一份家业!有了这良种小猪起本,明年一过,队上就不愁肥料啦,每家每户,保证半月一个牙祭!”
社员们笑了。
桂香从远处跑来:“买回来了么?”她走近小猪,用手抚摩着。
长生喜滋滋地:“买回来啦!李春哥还帮了大忙呢!”
桂香对张三娘:“三娘,这是我们队里的一份家业。你从前是队里的模范饲养员,得过奖的,现在还由你来干这个,好不好?”
张三娘激动地:“太好啦!”她从筐内抱起一只小猪来,“做梦都梦着这一天啦!”她把小猪抱在怀中爱抚着。
桂香疲倦的脸上,现出十分振奋的笑容。
二八
生产队的保管室门口。晒场上排列着分粮的社员。他们有的背着背篼,有的担着箩筐,喜形于色。
保管室内,金黄的谷子装在高高的围席中。
分粮开始了。长生高声念着名单,像个将军,在指挥千军万马作战。他是第一次干这种大事,兴奋得两眼闪光。一担担金黄的谷子从保管室里担了出来,扁担闪悠闪悠的。外面等待的社员,像新郎等待新娘,笑着,往屋里探望着,嬉闹着。
突然,杜家福从远处奔来。
晒坝里排列的社员,看见杜家福走来,变脸失色。
杜家福来到晒坝。怒眉竖目,秋风黑脸,两手叉腰,大声呵斥:“停下,快给我停下来!”
长生和队干部们,闻声从保管室出来,远远站着,惶惑不安。
杜家福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挥手要长生等过来。
长生默默地走到杜家福面前。
杜家福:“分了多少?谁叫你们分的?”
长生:“刚刚开始分,第一次分……”
杜家福:“全公社哪个队分谷子了?谁叫你们分的?”
长生:“上交任务,我们早完成了嘛!”
杜家福掏出纸烟吸燃,大声逼问:“说呀!谁叫你们分的?”
分粮的社员们,看着这情形,有的悄悄走了。
张桂香急急走来。挤过人群,站到杜家福面前:“我叫分的。大队支委会讨论过了。”
人群围拢来,看看桂香,又望望杜家福。
杜家福:“支委会讨论?公社党委的决定不作数啦?你们这个大队,是独立大队呢?还是公社管理下的一个大队?”
桂香:“你要我们再卖五千斤余粮,是没有道理的。我们没有余粮,我们的口粮每人不到四百斤。”
一中年社员:“杜书记,你积积德吧!我们这点谷子,是咋个种出来的呀!唉,从你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吃过一天饱饭吗?……你……你行行好吧!”他走到杜家福面前,连连鞠躬作揖。
社员们怨声四起,一片嗡嗡声。
长生壮起胆子来:“我们按政策办事,错在哪里?不让分,我这个队长不当了!”
众社员:“你那么凶,我们分自己劳动所得,又不是偷人抢人!”“跟他到县上论理去!”
杜家福望着愤恨的社员,威风收敛了。他走向张桂香:“桂香同志!五千斤余粮,我已经向县委马书记写了报告,新闻记者也来采访过了。荣誉是你们的,你不能不顾大局。”
桂香冷言地:“把群众搞成这样,还讲什么荣誉?大局吗,安定人心,发展生产,这才是大局!”
杜家福恼羞成怒:“你不要以为有人背后支持你,你就大胆妄为。我说话是算数的,不卖足余粮,一颗也不许分!”
桂香笑了笑,走向长生:“分!错了我负责!”
群众“哄”的一声,喧闹着走进保管室。
杜家福坐立不安,无所适从,对桂香恶狠狠地说:“张桂香,你这个右倾分子!……你……你要对一切严重后果负责!”
桂香鄙视地盯他一眼:“我不会逃跑,你放心!”
杜家福在人们冷漠的目光下离去。又回过头来,指着桂香:“好、好,你记着……”
桂香疲困地坐下去。
分粮开始了……
保管室内,金黄色的稻谷,倾入社员们的箩筐。
一张张振奋的笑脸……
二九
初冬。县城街道。市面不像春天那样萧条,分了一季粮食以后的农民,脸上有了喜色,副食品店铺里也有了一些物资。
县农场的大卡车停在街上,李春和另一名农场工人,从平板车上把一群肥猪赶下来,赶入食品公司的大门。李春形容消瘦,衣裳单薄,脚上穿着草鞋。
长生、巧巧从一家百货店走出。巧巧手上抱着出生不久的孩子。长生把一顶刚买的红线小帽给孩子戴在头上。小夫妻俩相视一笑。
长生转身,突然看见了李春,便撒腿向他奔去。
长生挤入人群拉住李春:“李春哥!你……”
巧巧挤过来:“李春哥!大家都在念你,回家去吧!……”
李春歉然地望着地下。长生和巧巧望着李春脚上的草鞋。
长生:“回去吧,李春哥……今年,吃的有啦,虽然还紧紧巴巴的,明年我们会更加好起来的!”
巧巧:“李春哥!你就不想想桂香姐和丰娃么!这一年桂香姐当支书,家里、队里,忙得喘不过气,你就忍心……”
李春支吾说:“你们……都有孩子啦?”
长生:“你看,是个男的!……回去吧,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巧巧:“为你在外边‘外流’,桂香姐在人前也抬不起头来。她是支书呀,你得给她争口气呀!”
李春:“唉,我这是有家难奔哪!他们……好么?”
长生:“他们……”
巧巧:“不好,不好,桂香姐又病啦!”
李春低下头去。
三〇
深秋。月夜。李春在回家的路上走着。
李春迟疑地推开家门。门板发出“吱——”的一声响。
屋内,在灯下做作业的丰娃掉过头来。
丰娃不像从前啦,他用一种陌生的、怨恨的眼光迎着李春,并且没有站起身来。
李春百感交集地站着,低着头。当他向屋里环顾时,看到新添的粮食包和衣被,桂香却不在家。儿子的冷淡,使他悲哀和愤懑。他返身走向屋外,眼里噙着泪水。
丰娃追出来,叫了一声:“爹!”
李春站住,回过脸来。父子俩相距一丈多远站着。儿子痛苦地说:“娘在公社开会,就要回来了,你不等等她么?……这些日子,她常常想念你,给你做了新棉袄……”
李春眼里的泪珠滚过黑瘦面颊。他在门口的石头上坐下来了。
蓝天、明月,远处山影重重,家乡景色如在画中。
丰娃回屋端着一碗掺玉米渣的干饭出来:“这是给娘留在锅里的,还是热的呢,你要吃么?”
李春接过碗筷,大口吃起来,他显然又倦又饿。
丰娃子在门内,偷偷窥视着门外的父亲。他看到——星月下,李春在门口踽踽徘徊。
(儿子的回忆)春天,夜。李春把桂香推倒在地……咆哮着,抓起一条棉被,冲出家门。
丰娃继续向门外窥视:多日不见的父亲,又黑又瘦,满脸胡碴,衣裤单薄……还在那里走动着。
丰娃冷漠的脸上滚动着眼泪,终于抽噎起来。
李春晃悠悠地走在门外田间的小道上……月光下,家乡的一切是这样的美,土地、山林、草垛、溪流……一切都在撩拨着这个倔犟的庄稼汉子的情怀。他的脑海里回响着儿子的声音……
画外音:
“娘在公社开会,就要回来了……你不等等她么?……这些日子,她常常想念你……”
声音在李春耳边萦绕。他站下思虑一阵,转身向公社方向,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公社门前,夜阑人静。
李春出现在公社门口,略一迟疑,他大步走了进去。
公社院子里静悄悄的。一旁小会议室内射出灯光。李春轻步走过去,脸贴玻璃窗向内望着。有二三十人坐在会议室内。李春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妻子。
会议室内。公社干部们、各大队支部书记们正在听着杜家福的总结讲话:“……违反公社党委决定,擅自决定多分口粮、拒不执行多卖余粮的政策,毫无国家观念!这是极其严重地目无党纪国法的行为!我当时亲自去阻止她这种作法,她竟支持群众和我哄闹,造成恶劣影响。”他喝了一口水,瞪着张桂香继续说:“她的错误是一贯的,长期支持男人李春外流,搞投机倒把的资本主义活动,支持儿子偷窃试验田里的玉米……这一切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你还狡辩什么?不严肃处理,公社党委还能工作吗?……”
桂香笔直地坐在那里,两手交叉胸前,听着……
李春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周身颤抖,捏紧了拳头。他动了动脚步,想冲进去……但又摇了摇头,沉重地吁口长气,急转身,拔腿向外走去。
李春像头野马,在旷野大步流星地走着,那么急,那么不顾一切,像要逃离这个世界……
快到小桥边了,面临三岔路口。李春踟蹰了一下,突然坐在地上,两手抱住头,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桂香啊桂香!我早料到你会有这一天!……遇到你,我真倒霉呵!……我可怜你!我恨你!……我真想和他拼了!可我……”钻心的呜咽声,在旷野荡漾……
冷风吹过,卷起一层灰尘。远村犬吠声……
李春抬起头来,凝视着村子,耳边再响起儿子的声音:“……这些天,她常常想念你……”
李春站起身,脚步蹒跚地向小桥走去……
深夜。桂香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近家门。
蓝天如洗,月明星稀。月华照着她憔悴而端庄的面容。
她突然站住了!她注视着前面——屋檐下的阴影中,站着李春。
桂香此刻一下子脱尽了刚才面对杜家福那种“横眉冷对”的神气,她完全变成一个柔顺的妻子了。她激动地:“你、回来了……”
李春:“回来啦。”
桂香:“不走了吧?……哎呀,咋不进屋呵!”
李春:“我……我有话对你说。”
桂香向他靠拢去,痛苦地望着他:“不走了吧!刚到家吗?为啥不喊丰娃给你开门?……你看,困难快要过去了,今年每家每户的口粮都勉勉强强够吃,再也不像春天那会儿了!明年,还会更好些!”
李春无声地望着桂香,脸上露出怜悯和讥笑。
桂香温柔的充满希望的脸。(叠印:杜家福盛气凌人的脸)
桂香:“我们养起了猪,还要栽果树,什么都要重新建设起来……”
李春忍不住了:“我到公社去过了,啥子全看到了!你还……”
桂香一惊,又转为平静:“看到了也好。别理他,我知道,他不敢。党不允许他再乱整!”
李春:“别傻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可是,我不走了……死活跟你在一起……”
桂香一下子扑在丈夫的怀里,把脸贴在他那满是胡碴的脸上……
李春紧紧地抱住她的肩膀。
李春:“都怪我不好,丢下你一个人在家受委屈。”
桂香偎在他的胸前:“不说这些,你这不是回来了么!”
李春:“你真行!……挺起腰,干吧!秦县长到农场……教训了我一顿……”
丰娃披着上衣,光着腿,开门出来,望着爸爸妈妈,甜甜地笑着。
三一
深秋。冷风吹着细雨,丘陵起伏的田野里一层迷茫。
桂香肩扛锄头由远处走来。在她的身边和身后,是一大群手执各种农具的庄稼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李春、长生、巧巧、张三娘……他们迎着风雨向山坡上走去。他们神色坚定,谈笑风生。
他们爬上荒凉的山坡。
他们拖挖一个个树蔸。
他们把一棵棵小小的树苗细心地栽下去。
画外音:“经过一段曲折,党和人民更清醒、更坚定了!被损坏了的一切,都要重新建设起来!……”
桂香手脚轻快地给小树苗培着土,她的脸,被细雨浸湿了,更加显得红润。但她那深邃的两眼老是沉思着,风吹动着她鬓边的黑发……
风雨中,小树苗摇曳着。
临近中午,风停雨歇,灰色的天空裂开缝,洒下一层阳光。
桂香直起腰,向已栽下的树苗望去,她仿佛看到满坡遍野绿色的叶片,绿色的树林,绿色的庄稼地……
春天来了。李春在翻盖房屋。这个粗壮的庄稼汉,做起活来还是那么麻利。他站在屋顶上,向远处瞭望着……
田野上,桂香和一群社员拥着秦县长从远处走来。
李春脸上,又流露出当年那种憨厚的笑容。
门前的两树桃花,粉红如霞,明丽耀眼。丰娃站在树下向渐渐走近的来人欢快地呼唤着:“妈妈!”
李春:“秦县长……”
(与履冰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