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不会死的!熬到现在的人,不会死的!早玉米都快熟啦!”
“奶奶,队里就要分玉米啦?”
“快啦!”
“我多想吃呀!……我能吃得上么!”
“能!过几天就熟啦!”
“我……我能吃上么?”小孙女无力地倒在枕头上。张三娘拭泪。
护青的民兵在夜间巡逻。玉米地边,两组民兵相遇。他们劳累了一天,疲惫不堪。
“怎么样?”
“平安无事。”
“我原说不会有谁来偷嘛,大伙儿都自觉!”
“睡觉去吧!”
夜色中,青年社员们钻进窝棚内去了。
二四
早晨。杜家福得意扬扬领着一长队人马——各大队的干部们——从公社出发,到柏树大队去。他边走边说:“今天,我领你们到我的试验田看看,看看那一块早玉米,准会叫你们大吃一惊!人,要有点志气嘛!革命,就要革出个样来!”
丰娃背着书包出门上学去。他站在门口向桃树张望,树上挂着稀疏的青桃。他爬上桃树,摘下一个毛茸茸的青桃,往嘴里塞去,嚼着,又摘下几个揣入书包里。
桂香扛锄头出门来。
桂香看见丰娃在树上吃着青乎乎的未成熟的桃子,不由叹了口气。
桂香:“丰娃,还没熟,不能吃的……”
丰娃跳下来,认错地站在她面前。
桂香:“吃下去,肚子会疼的……上学去!”
丰娃走了。
桂香又叹一口气,扛着锄头向田野里走去。
杜家福一行人来到丰茂的玉米地,人们围绕这块约莫五亩大小的玉米地慢慢走着,议论着,赞赏着。
社员们站立在远远的桥边望着这一群参观者。桂香、长生跟随在队伍的后面。
杜家福对身边一个干部:“这试验田里玉米长得如何?还不是我指挥他们干出来的!同志,光叫苦不行呀!”
干部:“真是!杜书记领导得好。凭着这个样板,杜书记在县上又有发言权了!”
杜家福得意扬扬……突然,他像发现了敌情似的睁大了眼睛,盯着路边几棵玉米。
路边这几棵玉米被人掰走了玉米包:一个、两个、……一共四个玉米包被盗。
杜家福声色俱厉:“这是怎么搞的!”
众人大惊。长生、桂香忙跑上前来。看着这几棵空秆儿,也不由一愣。
长生失色地:“这……这……昨晚上还在呢!”
杜家福:“这是有意破坏,故意跟我作对!……给我追查!马上查!”
社员们闻声跑了过来。
杜家福对社员们:“你们,谁干的?老实坦白!”
众社员:“我们不晓得。”“你查吧!……”
杜家福:“不认账?”转对桂香、长生恶狠狠地,“你,你马上负责组织搜查,一定得给我查个水落石出,把坏人抓出来……你们太麻痹大意了,阶级斗争观念哪去了!”
社员们:“欢迎你搜!”“先从我家查起吧!”“先查我家!”
长生气愤地:“搜!”
桂香沉思着。
杜家福:“这是一场斗争!还犹豫什么?快给我搜!”说着,带着参观的人气冲冲走去。
长生、桂香等几个干部,从一户社员家中搜查完毕出来。
又搜完一家。
又一家……
前面是张三娘家。张三娘坐在家门前的洗衣石上,望着干部们走来,神色慌乱。
长生上前:“三娘,玉米被人偷去四棵,队里决定搜查一下,每家每户都搜……开门吧。”
张三娘痛苦地:“好,好,这就搜吧……”
桂香始终痛苦地沉默着。她的眼光突然落在张三娘的围腰上。
张三娘身上补丁重叠的蓝布围腰,在破绽处,粘着一丝紫红色的玉米须。
桂香大惊失色。她望着张三娘痛苦绝望的脸,眼前浮现出她儿子和媳妇死去的惨景……
桂香无力地:“长生,好啦,别再搜了吧!”
长生不解地:“为什么?”
桂香额头渗出汗珠。
巧巧忙扶住她:“你……病了?”
桂香摇摇头,吃力地说:“别再搜了吧,是……是我家丰娃偷的,昨晚上……”
长生、巧巧痛苦地低下头去。
张三娘变颜失色,摇摇欲倒,踉跄地走到桂香跟前,张口欲言。桂香忙扶住张三娘,对长生:“走吧,我向群众检讨,教育丰娃……分配时,从我那一份里加倍扣还。好啦,各人干活去。”
人们离开张三娘家门口,低声议论着。
长生悄声问巧巧:“这是……真的?”
巧巧:“不可能!……这是……”
桥头树荫下,社员会上。
长生十分艰难地宣布:“这几包玉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是孩子们干的……孩子们,你能把他们怎样!就说我自己吧,小时候也偷过地主家园子里的萝卜嘛!嘿嘿……”
桂香:“都怪我平时没把丰娃子管教好,这孩子……不听话……”
张三娘家里。张三娘闩上板门,走到灶台前,颤抖地掀开锅盖。
锅里蒸着四个玉米包。
她揩了一把眼泪,拿起一个来。
床前,小孙女高兴地接过煮熟的玉米,狼吞虎咽地啃吃起来。
张三娘望着小孙女的馋相,泪眼婆娑……
小孙女:“真好吃,真好吃!……奶奶,你也吃吧!你怎么不吃呀?……”
桥头树荫下,社员会上。
桂香:“……我向大家检讨,请大家批评吧。”
众人无言。有人同情地叹息。
张三娘家。小孙女吃完又一包玉米,小脸上粘着玉米渣儿。
“奶奶,你也吃呀!……真好吃呢!”
张三娘:“乖,吃饱了吧?不要大声说话,睡下吧!”
“饱了!哎呀,我的肚子不疼了……”
张三娘掩面抽泣起来。
“奶奶!奶奶!你……你怎么啦?”
张三娘伤心地哭着。
桥头树荫下。
桂香:“分配时加倍扣还,看行不行?……”
有人说:“这场事,说来伤心呵!……要是年辰好,哪会这样丢人现眼!……支书既然说了,带头执行制度嘛,我看可以!”
长生:“这叫‘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支书的孩子,也一样罚!大伙没意见了吧?”
群众:“没意见!没意见!”
巧巧靠近桂香,悄声地:“桂香姐,是真的么?……我不信!”
桂香:“别说了吧,巧巧,我们干活去!”
桂香背过身去拭泪。
丰娃子突然跑来,扑到桂香怀里。
丰娃:“娘,你……你为啥要冤枉我……”
桂香猛地伸手捂住孩子的嘴。
张三娘家。小孙女香甜地入睡了。
二五
生产队的秋收正在进行。稻田里,桂香浑身水湿,两腿粘满稀泥,她在和妇女们一起割稻子。近旁,男人们在挞谷,拌桶发出“砰砰”的有力的声响。
人们默默地、勤奋地劳动着。
一妇女悄声问桂香:“这些谷子,是公社的呢,还是我们队的?”
桂香沉吟片刻回答:“当然是我们队的。”
妇女:“能分给我们一些么?”
桂香:“能!”
另一妇女:“听说,杜家福要我们帮助别队交公粮呢!前几天,我们分了那点救命玉米他又批评你啦?”
桂香不答,脸上掠过一丝忧虑。
夜。桂香家里,箩筐里装着吃剩的玉米,丰娃子在灯下做作业。桂香在推磨。小石磨发出沉闷的有节奏的声音,悠悠然如泣如诉。
桂香的手有节奏地转动着磨柄,两眼沉思地望着儿子……(幻觉:李春在推磨)
桂香拍打着怀里的玉米粉末,收拾完毕,对丰娃子叮嘱:“你先睡吧,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丰娃子:“娘,早点回来呀!”
张三娘家。张三娘蹲在地上,把箩筐内的玉米包一个一个拿起来放入篮子里。小孙女站在一旁看着。
张三娘提篮子欲出门。
小孙女:“奶奶,你把玉米给谁去?”
张三娘:“睡觉去吧,我就回来。”
小孙女不依,拉着篮子不放。
张三娘烦躁地:“放开,快放开……”
小孙女不放手。
“啪!”一声,张三娘的手掌打在小孙女瘦小的脸上。小孙女“哇”的一声大哭。
张三娘出门去了。
公社。杜家福气势汹汹地:“你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坐在杜家福对面的桂香忍气吞声,一言不发。
杜家福继续吼叫着:“完成公粮和统购任务以前,一颗谷子也不许分。公社决定,还要多卖一点爱国粮,全公社要统一考虑分配方案。”
桂香:“社员们盼了半年……党的政策,我已经给社员宣布了,我们按政策办……”
杜家福打断她:“你讲的什么政策?爱国家,为公社争荣誉,这才是你应该考虑的。放弃集体观念,讨好社员,绝没好下场。”
桂香凝视杜家福一眼,站起身来,抚了一下头发,毅然转身离去。
杜家福对着桂香的背影,阴冷地哼哼着。随即抓起电话摇着:“我要县委,找马书记!”
黑色的小路。
桂香步履艰难地走着。过了小桥。错落的农家门洞里射出灯光,灯影里有了笑声。
长生迎面跑来。桂香叫住他。
桂香:“这么急,出什么事啦?”
长生憨笑着,汗水流淌,有些害羞地:“支书!巧巧她……”
桂香:“她怎么啦?”
长生:“我去请接生员!”说罢跑去。
桂香露出欣喜的笑容。她疾步走着。
桂香来到长生家。刚跨上阶沿,屋内突然传出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巧巧的声音:“长生、长生,你快来呀!……”
桂香奔进门里。长生的父亲站在堂屋里正急得团团转,一见桂香,忙把她推到巧巧的卧室中去。他站在堂屋里,侧耳倾听着卧室的动静,脸上现出喜悦,继而怆然泪下。自语:“真算熬出来啦!……又添人进口啦……”
明净的秋夜的天空。
桂香走近自家门前。
紧闭的板门。门槛外整齐地堆放着十多包玉米。桂香一怔,望着玉米沉思。
桂香敲门:“丰娃,丰娃……”
丰娃睡眼惺忪地开门,看见门外的玉米。
丰娃:“嘿!哪来的玉米!”
桂香从屋里取出一个篮子来,装上玉米。
桂香:“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丰娃大惑不解地望着她。
张三娘家。张三娘刚回家,正准备上床,听见屋外有脚步声。
桂香踏着露水走来。
她上前欲敲门,但想了想又住了手。她把篮子内的玉米倾出来,放在门口,伫立着向屋内张望,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转身欲走,门开了。
张三娘和桂香面对面,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们的目光一齐落在地上的玉米堆上,抬起头来,又相对望着。无言中,三娘扑到桂香肩上。桂香紧紧地抱住三娘。
二六
县委办公室。马振伏案工作。
院子里,老秦下车,疾步向楼上走去。
人们招呼老秦:“秦县长回来啦!”
老秦回答着。他身穿白衫衣,越显得面色黝黑,但精神抖擞,看去好像比春天年轻了几岁。
马振迎着老秦挥手让坐。
马振往椅背上一靠,两眼在镜片后面打量着老秦,若有所思。
老秦呷了一口茶:“唉,秋收下来,情况还真不错,完成任务后,每人可以分到百把斤谷子。群众总算喘过一口气啦!一些外流出去的社员,也纷纷回来啦。就这样干下去,我看一两年就可以恢复过来啦!……不过,这次我跑了半个县,发现一些很值得注意的问题。”
马振:“什么问题呀?”
老秦:“刚刚喘过一口气来,可有的干部头脑又发热了,他们看不到群众的口粮还很不宽裕,看不到我们的整个经济形势还很困难,就又在那里沾沾自喜、说大话、吹牛皮,干些不着边际的事……老马,前几年的教训还不深刻么?……我们的政策,如果不是让农民群众得到休养生息,采取一切办法调动他们的劳动积极性,还去干那些只图表面光彩的蠢事?哼!我看还要走回头路的。这几年,我们对农民欠账太多啦!……”
马振冷冷地:“情况是这样吗?”
老秦:“我不是杞人忧天,有许多具体材料可以说明……”
马振:“你看,我这儿也有不少材料!”他拿出一份材料递到老秦面前,“情况比我们预料的要好得多!……这是杜家福的报告,他们除了完成公粮任务,还打算给国家贡献一点余粮呢!可就是有人……”
老秦脸色一沉:“他那里的情况我清楚,他又来这一套了!”
马振:“不要老眼光看人嘛!对那个张桂香干的事,你晓得不晓得呀?……伙计,我们有些人,被困难吓破了胆,滋长了农民意识,连公社的性质都不顾啦!我看,这才是当前的危险!”
老秦愤然放下茶杯:“我既然站出来工作,就不怕再为什么‘农民意识’下台。对张桂香这样的干部,我支持!”他站起来,拂袖而去。
县委会大门口。
桂香提着一个小布包,站在传达室窗口。
桂香:“同志,我找马书记。”
门卫打量着她,生硬地:“你找他干啥?不在。”
桂香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在这高大的门楼底下,这个农村妇女显得如此的矮小,形单影只。
一个工作人员走出大门。桂香忙迎上前去:“同志,我要找县委马书记,他到哪儿去了?”
工作人员看她一眼:“不晓得。”说罢扬长而去。
这时,老秦提着挎包步履沉重地走了出来。看见桂香,他停下,深情地注视着她。桂香迎上前去:“秦县长!”声音里似有满腹委屈。
老秦和桂香握手:“有事吗?”
桂香:“我想问问县委,粮食三定政策又变啦?”
老秦:“谁说的?不要理那一套!”
桂香:“我们已按规定完成公粮统购任务,可杜家福,硬不让分谷子给社员,他又搞那套虚报浮夸,打我们大队主意……群众苦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大家议论纷纷……”
老秦:“岂有此理!我已经知道了一点。分!我说,分吧,该分的都分给社员,让大伙儿高兴高兴!”
桂香转忧为喜:“我的好县长!我晓得你会支持!大家会感谢党的!”
老秦:“上我家吃午饭去,好好谈谈。”
二人并肩走去。
午后,县城汽车站。
老秦送桂香,缓步走来,桂香脸上洋溢着信心和喜色,和老秦亲切地说着话。
桂香:“……那几年,庄稼一收,不顾群众够吃不够吃,上交的粮食越多越光荣。可是过不了多少日子,大家闹开了,国家又卖返销粮,送上来、担回去,浪费劳力,又伤人心……再不能这样干了!这两年我常在想:我们的群众太好了,爱党爱国……可是长期不让他们……,不叫他们喘一口气,这生产实在难以搞上去,国家建设也会……”
老秦兴奋地:“对!你说得太好了!党的政策正在调整。要牢记过去的沉痛教训。那个杜家福,他再乱整,不听他的。我们要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前几年,把党的利益和群众利益对立起来了,真是笑话!”停了停,老秦忽然想起,问桂香:“李春呢?牛脾气转过来没有?”
桂香黯然:“他……不在家。”
老秦:“怎么?又出去啦?”
桂香:“……拌了几句嘴……哎,也是日子艰难,他跑到县农场打零工去了……”
老秦:“啊……那么,你现在顺便看看他去,叫他回家!这影响太不好嘛!”
桂香想了想,点头:“嗯。”
老秦拦住一辆货车。他向司机打招呼。
司机:“老县长,搭车么?上来吧。”
老秦:“你不是要经过县农场么?把这位女同志捎去。”
司机:“是!”
桂香踏上司机室,转身向老秦挥手告别。……
货车开走了,扬起一阵烟尘。
老秦心事重重地回身走着。
县农场。空荡荡的田野。拖拉机在耕地。
桂香手提包袱,焦急地行走在田野上,放眼四望,寻觅着李春的身影。
农场场部大门口。有几个工人走出来。
桂香:“同志,有一个叫李春的,他在哪儿?”
农场工人们好奇地打量这个农村妇女。
一工人:“李春?那——”他转身指向大门深处,并高声喊:“李春!你的客人来啦!……”又回头问桂香,“同志,你是……”
桂香心情激动。此刻,当着这许多陌生男子的面前,到底还是有些害羞。她埋着头快步向院里走去。
一排猪圈。李春在给猪儿喂食。他提着饲料桶,来回奔忙着。他穿得很单薄,却满头大汗。他抬起头来,一怔,惊喜地发现桂香向他走过来。
乍相逢,相视无言。李春很窘。
一头母猪在李春身后嘶声叫着,桂香忙放下手中的包袱,抓起木瓢去喂猪。
桂香兴奋地望着母猪和十多个猪崽……
一间集体宿舍里,摆着三架木床。屋里杂乱地放着木箱,农具,脏衣服,把屋子塞得满满的。李春引桂香进屋来。桂香四下里看看,一股酸涩的气味刺进她的鼻子,她不由得皱了下眉。
李春忙着收拾床上凌乱的东西,他有些不好意思。
桂香:“你们的日子过得还真不错嘛!……”
李春更窘了。他忙掀开枕头,取出用手巾包着的一叠钞票来,递到桂香面前,结巴地说:“几个月来,我省吃俭用,全在这儿,你拿去吧……我原想,送回家去……”
桂香看看李春的床,又望望他身上稀脏的衣服,止不住鼻子发酸,强忍着泪说:“你留着用吧。唉,一出来就是这么多天,把个家全忘啦!……家里分了粮食,勉勉强强过得去啦。”
李春望着桂香憔悴的脸,眼圈也有点红了。
桂香:“你老是看着我干什么呀?”
李春:“哎,你坐呀,我说,你坐呀……”
桂香坐在床沿,几番看看李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李春:“丰娃呢?还记得我吗?”
桂香:“哎!……你跟我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