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周克芹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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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周克芹研究资料之一: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创作前后(3)

此时,吴远人早已调《沱江文艺》编辑部工作,但他一直关心着克芹的这部作品,看了第一章,喜出望外,他交给刚刚调来协助工作的傅恒传阅,又送编辑部负责人、内江地区创办主任唐安林审阅。他们无不交口称赞。

他们一致决定,编发在1979年的第一期,标明《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篇连载”。由吴远人函告克芹,切盼后续。

克芹接到挚友的信,喜不胜喜,创作信心倍增。

1978年5月,简阳县分给红塔区几个吸收公社干部的指标,允许在大队、生产队干部中选拔。周克芹条件具备,但他年已四十二岁,远远超过了规定。区委的同志十分关心,他们报请县委再转报内江地委同意,把他作为个别特殊情况,吸收为公社干部,仍在区公所工作不变。

同年10月,简阳县文化馆需要干部,经过县、区各级组织的关怀,又将周克芹从公社干部编制转为国家干部编制。

11月,周克芹调到县文化馆工作,分派的任务是辅导全县的业余文学创作。

克芹很热心这项工作。三岔乡有一个农民作者送来一部长篇小说的草稿,字迹十分潦草。他仍细心地看完,同作者交换了意见。他认为他的经历使他深知农民作者创作之艰难,他得关心和爱护每一个作者朋友。

在离开红塔区公所前夕,周克芹向区级机关党支部呈交了入党申请书。

党支部对他作了审查之后,于1979年1月6日,由第四小组进行了讨论。这次讨论记录,可以说是对他回乡二十年的表现作出的结论:

周克芹入党申请讨论记录——

时间:1979年1月6日。

地点:区委机关小会议室。

参加人:区级机关党支部第四小组六人。

主持人:李金和

讨论记录意见(从略)。

综合意见:该同志自1958年回乡务农以后,能积极参加劳动,表现好。曾先后担任小队会计、大队会计、公社农技员、区种子员等职,工作积极,认真负责,不讲条件,任劳任怨,按时完成上级交给的各项任务,并发挥自己的特长,克服种种困难,利用业务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取得了显著成绩。该同志生活上艰苦朴素,能团结同志,善于做群众工作。不足之处,工作上不够大胆。

1月12日,经区委批准,周克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这年3月,经李友欣热心推荐,四川省文联调周克芹从事专业创作。

根据省文联的安排,周克芹仍然在红塔区生活和创作。为便于生活和创作,经区委报县委批准,兼任红塔区委委员。

这是周克芹生活道路上的春天。此时又是自然界的春天。

川中盆地,春风骀荡,布谷声声,催促庄稼人春耕春种。

周克芹的创作情绪高涨,他强烈地感到他必须继续《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写作。

然而,农村基层工作是繁忙的。他作为区委委员,必须协助区委书记做好全区各方面的工作。按照区委的分工,他还得在杨家公社及金星大队蹲点,深入搞好点上的工作。

从他的日记上看,工作的头绪是很多的。

元月18日:参加红塔区氮肥厂建成投产庆祝大会,代表区委表示祝贺。

2月28日:从本日始,根据区委要求,调查了解贯彻农业“60条”的情况。先后听取东渠公社党委书记傅伯煦、红塔公社党委书记叶贵友的汇报。

3月19日:听取县委传达省委书记赵紫阳关于农业生产和农村工作问题的讲话。

3月22日:学习文件:绵阳地区在“既要尊重生产队自主权又要接受国家计划指导”等六个问题上统一认识的经验。

4月4日:参加区委的学习会。会上,游吉光汇报绛溪公社升阳大队副业生产的生产情况。区长张思和谈5月至10月全区生产工作安排。区委书记陈廷发谈全区农村工作的几个问题。

4月6日:参加县委电话会议。会上,杨家公社党委书记赖明德介绍扩大杂交水稻面积的情况,石板区介绍水稻插秧、棉花育苗的进展情况,新市公社党委书记钟全盛谈玉米种植计划,养马区委书记刘道玉谈棉花生产情况。最后,县委书记姜寿生作总结讲话,讲大春生产新的特点和存在的问题,强调要扎扎实实做好当前的几项工作。

4月8日:上午参加杨家公社金星大队支委会,研究生产管理和落实“五定一奖”责任制问题。下午参加作业组以上的干部大会,回顾前一段实行生产管理责任制的情况,研究下一步实行以产定工的具体办法。要求在几天内,一个队一个队,一个组一个组分别落实。

4月17日:从本日始,按全县统一部署的生产大检查,了解水稻栽种情况,研究和解决栽种中的一些技术问题。

5月7日至14日:大春生产大忙,在杨家公社参加生产劳动,蹲点调查研究。

5月25日:为支部书记工作经验交流大会准备材料。重点总结了裕民大队支部工作的经验。

6月5日:参加区委工作会议。

6月8日:根据区委要求,召集一部分公社干部座谈,调查了解干部和群众三中全会以来的思想情况。

6月9日:继续召开座谈会。

6月10日:继续召开座谈会。整理座谈纪要。

6月15日:本日开始,在金星大队蹲点,帮助解决生产中的问题。因入夏以来,沱江流域丘陵地带一月无雨,正出天花的玉米枯萎,红苕难以栽种。

7月25日:参加杨家公社大队干部会议,研究加强棉花田间管理。

7月28日:参加区委召开的汇报会,听取外四、解放、新合、绛溪、海井、东渠、新市公社汇报生产情况。

9月16日:参加区委会。总结1979年小春减产(二百六十万斤)的教训,找出原因,研究1980年小春生产安排。

……

正是在这个期间,在工作之余,周克芹写了《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后九章。

他的写作有时顺利,进展很快;有时遇到困难,进展缓慢。正如他在笔记中所说:一会儿“车到山前疑无路”,一会儿“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写第二章《未圆的月亮》,写了一稿又一稿。

写第二稿感情放开,很动情,很顺利。

写四姑娘凄然地住进破败的小屋,看着镜里映出的清瘦的脸,又黑又深的眼睛,“想起几年的漫长凄清的岁月,眼里又汪起一泡泪水。……”他也泪眼模糊了。

写四姑娘伴着孤灯,一字一句地读八妹写来的信。“当她读到‘……四姐是个好人,总有一天她会得到幸福的……’这些句子的时候,心里一热,血涌到脸上来,她忙合上睫毛……”他也热泪盈眶。

写三姐误解四姑娘,骂四姑娘为啥赖在葫芦坝不走,四姑娘涌出了眼泪,“四姑娘镇定着自己,没让泪水流出来,她吞声说道:‘三姐,难为你,你像娘一样疼我……可我对不起你。我实实的不走,我真不愿意离开这葫芦坝,真的……’”他鼻心酸楚,眼里涌出了泪水。

写四姑娘想念不幸的大姐夫金东水,心疼可怜的小长秀,避开老子和九妹的眼睛,为小长秀缝棉衣,“一连几天夜里,都是等九姑娘睡熟以后,她才动手缝。一盏孤灯,一根针线,一边缝,一边想着长秀,想着自己,想着现在,想着未来。有多少回,无边的遐想被她自己有意地涂上一点美丽的颜色;有多少回,泪水模糊了眼睛,针尖刺红了手指。这千针万线真真织进了她的辛酸,织进了她的幻想,织进了她的眼泪。……”他一把眼泪一句句地写着,到后来不禁抽泣起来。

后来,周克芹曾这样描述过他写四姑娘的心情:

我以发自肺腑的热爱之情,噙着眼泪写四姑娘。我把自己懂事以来的二十余年艰苦岁月的磨炼所积累起来的感情,二十余年从劳动农民——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们身上感受到的美,大部分倾注给了四姑娘这一艺术形象。

他把这一稿交给了胡其云、支延明看,听取他们的意见。胡其云、支延明也看得动了情。感慨地对他说:“看来,你是动了感情了!”

他寄给了吴远人。随后去了一封信,谈了他的创作思想。

他说他写这一章,“的确思想解放了一点。但如此写法,总还是心有余悸。许多人头脑里还有框框。‘四人帮’的高大完美说以及什么‘主流论’等等,如今尚有很大的市场。上月我给县里写了个故事《两妯娌》,他们拿到内江去研究,就带回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意见,听着令人叹息。当然,艺术上作有益的探讨和争鸣,是应该的。早就盼望着出现这种生动活泼的局面,只是令人可叹的是牛头不对马嘴。”

他这种认识引起吴远人的共鸣。吴远人回信支持他:大胆地放开写!吴远人也对当时文艺创作中赶风潮、粉饰生活等等风气大加批评。他的认识又影响了周克芹。周克芹接着给吴远人复函,说吴远人提到的“风气问题”他早有同感。说当时的一些作品拼命追求“新闻性”,形式主义地服务于“四化”,是造成这种状况的重要原因,并且同“四人帮”的流毒有关系。

他写道:“鲁迅说要去粉饰,不雕琢,勿卖弄,我想这是叫人们注意‘真实’二字。真实,老实,诚实,踏实,都很重要。”

他还说:“中国现代作家,我最崇拜的是孙犁……他最善于从普通人的灵魂深处去把那美的东西掏出来让读者产生热烈的同情和爱慕。……现在北方有不少青年作者在学孙犁风格。然而,谈何容易!这绝非短时的功夫!孙犁扎根于人民群众之中,最理解、最爱那些普通人民,如果没有这一点,是不成的。没有赤诚的爱,赤子之爱,那是断然写不出那些作品来的。像当今有些青年作者那样,一开始就以教育者自居,自以为口袋里装着什么‘救民于水火’的灵丹妙药,每天尖着鼻子去找问题,最多也不过能写出一点问题小说,像什么‘特大新闻’一样,看过后就过去了。”

他给吴远人的信,从侧面反映了他当时写作的指导思想。

吴远人在思想认识上与他的一致,是对他创作的有力支持。

他们的共识,保证了作者和编辑配合默契。这种默契,对作者是多么重要!

写第三章《初访》,写得连他自己都拿不定主意。

他是想把这一章作为整部作品的“过门儿”。第二章的弦绷得太紧,这一章想舒展一点儿,使作品有个起伏。

这一章写颜少春“初访”,但颜少春并非主角,这里是借她的眼睛看看葫芦坝的环境。

这一章涉及到一点“党内生活”。这是回避不开的。各种各样的矛盾无不受主要矛盾的制约,家庭生活,概莫能外。但是又必须明确,这部作品是写“生活”的,不打算去写什么“路线斗争”,所以只能勾画一个大的背景。

这就是这一章的任务。

这样写,会不会松散、枯燥呢?他有些犹豫,还是写下去了。写完以后,回头看一遍,觉得确乎不够集中,确有点枯燥。

他认为只能如此。

写第四章《不眠之夜》,他觉得写得比较集中,比较紧凑。

写第五章《连云场上》,开始时又觉得写得“很苦”。

主要是他忽然不满意原来的设想,不断地否定自己,心情矛盾得很。

他感到了一个结构上的毛病:就是通常所说的“故事性”问题。

最初,他在人物性格冲突上下苦功夫,忽略了故事性。后来,意识到中长篇小说,没有故事性也是不行的。于是便注意两者的有机结合:从人物性格冲突出发,冲突连带着故事,强化这些故事,使作品有相当的故事性。突破这一关后,觉得走上了坦途。

(第五章)终于写完了。

接着一章章写下去,却又遇到了新的问题,而且接连遇到这类问题,即构思很细致的故事情节被人物性格的发展冲乱了,甚至被否定了。

此其一。其二,他写颜少春工作组给四姑娘、给葫芦坝带来亮光,那么要不要通过颜少春的口,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案”呢?

他在笔记里记叙道:“原来的设想,再一次被人物性格的发展否定了。四姐要去自杀,吴昌全偷偷地爱着七姐,九妹的形象隐藏在雾霭之中……现在写到高潮处,我这支拙笔简直像进入了五里云雾中。这且不说,颜少春又说她‘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解救人民于水火……’这在当时特定的环境下千真万确,当时忧国忧民之士,哪一个能扭转乾坤,然而,作品是后来写的,作者应不应该给四姑娘以及葫芦坝的庄稼人一个明确的答案呢?……我犹豫了,昨日,今日,没有动笔,苦恼之至!”

苦恼之后,他又觉得“柳暗花明”。他认为在创作过程中,被人物性格的发展、冲乱以至推翻先前构思的故事是正常的,就听任其下去吧。至于有没有必要给四姑娘和葫芦坝的庄稼人一个明确的答案,他觉得仍然应该坚持原来的想法,只能通过人物的呼吁,希望让他们的心“暖和”起来。他们自己会找到答案。而这,就是答案!

他寄予深情的四姑娘,后来心“暖和”些了,境界提高了。他记叙道:

“四姑娘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她悲苦,却并不明白为什么悲苦,她的苦难及其抗争,一开始,仅仅是个人的事,她不能把个人的命运与整个祖国遭受的苦难联系起来思考,因此她曾感到过委屈。写至第十章,她与颜少春有一段对话。颜少春告诉她,由于种种原因,金东水认为目前还不是办喜事的时候,这时她说:

“我能等,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

“颜:‘秀云,你真是个好女人!’……

“到这里,四姑娘的性格大大地发展了一步。四姑娘成长了。和我们许许多多普通人一样,经历了人生种种磨难之后,才懂得了人生,才把这个人的命运与党、与祖国连接起来,从今以后,才不至于再是孤苦、寂寞的受害者,而是一个战斗者了。”

1979年8月26日晚11时,周克芹在红塔区公所一间小屋里,写完了《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最后一章即第十章《长相思》,写完最后一段也即最后一句:

“颜少春望着黑糊糊的葫芦坝,陷入了沉思。”

他放下了笔。

他面对幻景中的风云变幻的葫芦坝,感慨万端:

“纵眼望去,葫芦坝是满目疮痍;然而置身于其中,却又使人感到葫芦坝生机蓬勃。葫芦坝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但她是中国农村的一角,从这小小的角落,看看我们伟大祖国在那个特定历史时期中的面貌。

“——我是这样想的。也许有点狂妄,而且事实上没有达到‘窥斑见豹’的目的。”

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夜深沉。夜寂静。他听得见自己缓慢的脚步声。

他重又坐下,在创作笔记本上写道:

此刻思绪万千。

1.中长篇难写。真是历尽艰辛。

2.还不够完善,问题不少。

3.目前是没有时间去修改了。

4.写作过程中,曾无数次怀疑自己是否有文学创作的才能?苦恼过,动摇过。

5.像不像小说?茫茫然。

6.爱情描写太多了,定会遭来这种指责。行文“由土到洋”,也许不是好事!

7.呜呼,哀哉!

1979年8月26日晚12时

良久,他觉得意犹未尽,又添一句:

“‘许稿’写了两年。两年的写作过程,遍尝了当‘作家’的甘苦!”

至此,他这个笔记本记到了最后一页。他长叹一声,在封底转摘下一段话:

哀吾身之无乐兮,

幽独于山中;

吾不愿变心以从俗兮,

固将愁苦而终穷!

周克芹写完“许稿”,觉得好像大病一场,四肢无力,每一蹲下,两眼直冒金花,两耳嗡嗡直叫。他大睡了两天。

区公所的同志们说他瘦了一圈。他去量体重,减轻了十二市斤。

(摘自邓仪中著《周克芹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