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无重数周遭碧,
花不知名分外娇。
这个故事发生在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之后的那些难忘的日日夜夜里。不说战场上的滚滚硝烟,也不说那炮火的隆隆轰鸣。说的是沱江岸边,小小的柳沟生产队里,这儿住着两位战士的妻子……
一
战争开始的时候,报纸、广播关于战争的消息实在是报道得太少了。而柳沟又地处偏僻的乡野,素来消息闭塞,因此,社员对于这场自卫战争的关注就更为强烈了。不论田间地头,坡场上,家庭里,人们都议论着,猜测着关于战争的进展情形。
就在这个时候,王素芳的丈夫来信说:他们的部队立即就要开上前线!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就飞遍了柳沟生产队。第二天,茫茫的大雾还笼罩着田野,王素芳和她的弟媳刘桂贞着锄头走出家门,出现在改田工地上的时候,王素芳一下子成了全体社员瞩目的对象。似乎这位身穿蓝花纺绸短袄的高个儿的青年女人今天又高了一截似的,而在她后面走着的那位个子本来不甚高的小巧而腼腆的弟媳,人们觉得她今天似乎显得更娇更小了。
王素芳呢,这个二十八岁的军属,从昨天晚上读了丈夫的来信那一刻起,整个儿身心都沉醉在一种特殊的光荣感之中。现在,众人都向她投来敬仰和关切的目光,她更加感到荣耀了。她像检阅似的,微微含笑,频频点头,气度不凡地从男社员们面前走过,加入到妇女们挖水沟的行列里。细心的人们发现,往天出工时总是冲在前头的桂贞,今天却不紧不慢地跟在嫂嫂身后,不时抬头瞅着嫂嫂,她那红扑扑的圆脸上,挂满着笑,两眼闪着兴奋的光彩。看得出来,她不仅对出征战士的亲人表示尊敬、爱戴,而且作为弟媳,她也感到荣耀哩!
锄头一落地,各种各样的问讯、惊叹和评论,就从四面八方向着王素芳飞来,她简直有点应接不暇了。
“真的开上火线去了么?……这会儿到了什么地方了呀?”
“哎呀!那不是真的还是假的么!……部队这会儿早就开过边境啦!”
“开上去就打么?”
“当然啦!开上去不打,干啥子?……呵?你以为是像电影里面打仗那样打法么?才不是哩!战场上是真枪实弹,枪对枪,炮对炮,还要端起刺刀,拼个你死我活哩!”
“啧啧……”
人们连声赞叹,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打!狠狠揍他龟儿子,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
“啃我们的肩头皮啃了多少年了!真他娘的心重,翻脸不认人,不如喂条狗!……”
“越南的老百姓也吃够了苦啰,坏就坏在那一伙头头!”
“这下好了,开上去打他几家伙,叫他规矩点!……”
王素芳笑道:“是!这叫做自卫反击战呢!党中央下命令,解放军部队立即开上前方,就是要把那伙强盗伸出来的爪爪斩断!……”
王素芳尽其所能地回答着妇女们的提问,言语中明显地透露着一种骄傲的神气。好像她自己也上了前线似的。
忽然,有人问起默不作声的桂贞来:“呃,你‘那个’还在老地方么?”
桂贞的脸更红了,说:“嗯。他们是后勤队,没有来信说……”她一边回答一边使劲儿挖泥巴往箢篼里装。因为她嫂嫂停着手上的锄头跟人家说话,耽误了工夫,她得帮着嫂嫂装泥巴,要不然,就要影响人家男社员们担土了。
“哎呀!我们屋头那个婆婆才好笑呢,一听说大孙儿上前方打仗,眼泪花花就滚到脸上来了!”王素芳咯咯笑着,又开始诉说着老奶奶的惊惶,“幸好我们老二没有开上去,要不呀,老婆婆怕要担心死呢 ……真是老脑筋!”
对于她家里的人的长短,妇女们只是嘻嘻哈哈笑了一会,却不加以评论。有人把话题转到了她身上:“素芳,你说说,你想他不?”
“不想!想他干啥?人家是保卫社会主义祖国呢。”王素芳爽快地回答,“我可不像你们——天天跟男人守在一堆,几天工夫不见就像掉了魂样!”
妇女们又是嘻嘻哈哈地一阵笑,接受了王素芳这一奚落。要在平时,准要回敬她几句的。
思想性情十分活跃,嘴里空闲不得的女人们,觉得此刻不能再从素芳那里捅出几句刻薄话来,自寻没趣,便掉转话头,去逗弄那个老实腼腆的桂贞。
“二嫂子!要是你们老二这回也上前线去了,你想不想呢!”
桂贞半点儿也没领会到人家话里逗弄的意思,她一听人家提到她和她的“老二”,脸越发红了,埋着头,含着笑,拼命地挖着泥巴。
“呃,你说说呀!你也不想?”人们催促她。
她把脑袋埋得更低了,老实巴交地回答一句说:“咋不想呢?……”
那些惯用逗乐的方式去探视别人内心秘密的女人们听着桂贞这话,再看看她那个羞怯的样儿,都满足地笑起来了。
收工回家的路上,王素芳想起桂贞说过的那一句“咋不想呢”,笑着,用宽宏大量的口气批评弟媳道:
“你那话当然也是实情话,可是你不该当着人家说出来。那样,人家会说我们军属没志气的。今后,可要注意影响啦。”
桂贞听着这善意的批评,有点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姑娘样,羞得脸红了,她没有分辩。确实,从昨晚到今上午,她心里老想着丈夫,倒不是过去那种眷恋的思念,而是想他们那支部队,是不是准备上前线了,记得不久前丈夫来信时说过:“当兵就要准备打仗,打仗就要准备流血、牺牲。”从那时起,不,应该说从做了战士的妻子那一天起,她就有了这个思想准备。现在,她心里总有那一个感觉:他要上前线去的!但是,大哥他们参战了,自己的丈夫却没有音讯,这使她心里产生一种异样的感情,是负疚,是惋惜,还是自卑?她说不出来。而这种感情,又转换成了对嫂嫂的尊敬和关切,觉得在她们当中,只有嫂嫂才配享受光荣。也正是在这种感情的支配下,她抢过了嫂嫂肩上的锄头,往另一只肩头一搁,几步冲在前头,赶着回去做家务事了。
二
当这份特殊的光荣突然降落在王素芳身上来的时候,他们这个挂着“光荣人家”匾额的大门以内,平静、和睦的家庭生活也起了一些显眼的变化。
耳朵不灵、眼睛也看不见的老奶奶天天关心着中越边境的战争进展情况,叫她的儿子——石家沟大队的支部书记,给她大声念读和讲解报纸上那一点点珍贵的消息报道。同时,她老人家把对上前线参战的大孙儿的深切思念,也倾肠倒肚地泼在大孙媳王素芳的身上。只要听到素芳的脚步响,老人就要素芳到她面前去,拉着素芳的肥壮的手,诉说自己当天当时对于战争的看法,有时还没头没脑地对她讲述关于大孙子小时候如何聪明的小故事。老人家不让素芳担当家务劳动,吃饭的时候要素芳抱着她那早已断了奶的小重孙同她一道吃,晚上睡觉也把素芳叫来和她同床……
几天过去了,素芳里里外外受到特别的敬重,慢慢儿也就惯了。收工落屋,她不必去担水,因为桂贞一放下锄头就担着水桶到井台去了。自留地的活路,每天天不明,桂贞就去做,素芳起床时,桂贞已经双脚沾满露水,从自留地回来,在灶屋里烧火做早饭了。有一天,王素芳因为夜里睡得不好,早晨起来觉着头有点儿晕,老奶奶心痛地说:“就莫上地里去吧!在家歇着好了——你的身子要有个三长两短,病了瘦了的,将来我那大孙儿打完仗回到家来,我咋向他说呵!”素芳也就没有上工,真的睡觉去了。桂贞中午收工回来,听说嫂嫂病了,慌忙去请了赤脚医生到家来给嫂嫂看病。从此,桂贞又多了两样活路,嫂嫂和嫂嫂的儿子的衣服也归她洗了。素芳心里过意不去,有天夜里,她拉着桂贞的手说:“桂贞妹,你真是太好了……累坏了吧?”桂贞轻轻摇摇头,恳切地说:“正该我多做点嘛。”又仰着脸儿问:“大哥又有信来没有?打到哪里了?”素芳怅然若失地摆了一下头,没有吱声。桂贞没注意到她的神态,一把抓住她的手肘,把脸儿贴在她的臂膀上,说:“昨晚我梦见他也跟大哥上前线了,雄赳赳气昂昂的……要是真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