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桂贞又是一大早起来,煮饭、扫地、担水、做自留地,做得更有劲儿了。还没来得及洗脸梳头,出工的钟声就响了,她忙拿起锄头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着红艳艳的朝霞梳头发,走到水沟边上,还忘不了捧起冰凉的水来洗洗脸。
就这样,这个家庭内部的日常生活虽然起了一点变动,但还依然过得和和气气的。
一天夜里,做大队支书的父亲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全家都睡得呼呼的了。桂贞一人还蹲在灶屋切猪草。父亲摸出一封拆开了的信来扬了扬,高兴地说道:“看呀,老二也上前方了!他们后勤部队的任务也很艰巨,要冒着枪林弹雨把物资送到最前线去。”
桂贞一听,扬起头来,好看的长睫毛抖抖地望着父亲手上的信套子。脸刷地红了。
父亲还在兴奋地说着:“……好!为了惩罚越南侵略者,保卫四个现代化建设,我们家有两个人上前线!很好,很好!……我们在家的,更要努力搞好生产,支援前方!”
桂贞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又狠命地砍起猪草了。
父亲把信放在灯下,“桂贞你把信拿去看看吧。这事儿……”父亲说着微微皱起眉头,“不过,这事儿还是先别让你奶奶晓得吧,她太老了,思想旧,道理又听不进耳朵去。老大上了前方,她就那样惊恐,只怕现在……哎,先瞒着她几天,这场战争不会拖得太长,等结束的时候告诉她吧,我看最多也不过个把月。”
桂贞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呃”了一声回答。
父亲转身离开灶屋,桂贞突然停下菜刀,站起身来,认真地说道:
“爹!这件事也不能向外说,不能让嫂嫂知道了……”
“为什么?”父亲奇怪地回过头来。
桂贞一口气接下去说:“他们知道了,还能瞒得着奶奶么?”
父亲“哦”了一声,扬了扬眉毛,他好像第一次发现桂贞的心有这么细。他望着她那诚实的脸,说:“也行。”便转身出去了。
这天夜里,桂贞一夜没睡着。她想念自己的丈夫。她爬起来给丈夫写了一封信,她要他勇敢地杀敌立功,不要想念家里。她写道:“全家的人听说你上了前线以后,都高兴得不得了!全队的乡亲知道你上前方惩罚侵略者以后,大家都感到无比的光荣!全石家沟的人都光荣。老奶奶的身体好,你不要挂念,她老人家说,叫你好好地干,杀敌立功,多打胜仗……活着回来……”
她这样写着。但又感到这“活着回来”四个字写在这儿有些不恰当,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便用笔涂得看不出原来的字迹。虽然如此,她还是希望他活着回来!……
鸡叫头遍的时候,桂贞把信写好了,紧紧地揣在怀里。然后,她便又开始了和上一天一样的劳动。而且,手脚更勤了,更快了,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注进了这个瘦小而又敏捷的身子,使她的气力永远使不尽。这一天,石家沟的人,谁也不知道桂贞的丈夫上前线的事。收工的时候,记分员敲着算盘对大家嚷道:“真发狠!连她嫂嫂那一份定额,她也一齐超额完成了!”
三
但是,这一池风平浪静的湖水,终于还是发生了一点点微波。
几天以后的晚上,桂贞干完了当天所有的活路以后,正坐在自己房里喘口气,准备上床睡觉。这时候,嫂嫂王素芳手里织着毛线,没精打采走了进来。
桂贞忙起身让座,微微笑着,随口说道:“你这毛衣快织好了……”
“哎,要在过去,三件都织好了。这几天拿起又放下,总是没这个耐性……”
桂贞借着油灯的昏黄的光亮,发现嫂嫂的眼神有些异样,像是哭过的样子。心想:“嫂嫂这是怎么的啦?……”
好像回答她似的,素芳焦躁地说:“不晓得咋个的,这两天总觉得心里恍惚得厉害。”
桂贞忙说:“莫不是药方不对路?明天换一个医生吧!听说公社诊所来了个姓高的女医生,治妇女们的病她可内行啦……”
“算啦,她也给我治不了。”
“那……”
“你大哥去了这么久,也没有个信来……”
“哦……才不过十来天吧。”
“我倒好像觉得过了半辈子似的……呃,二兄弟最近也没有信?”
“没……呵,有信来。”
“他现在在哪儿呀?”
“他还不是在后勤部队。”
“呵,只要没有上火线就好。人家不是都说我光荣么?哎……”
“是光荣嘛。”
“光荣有什么用?摸也摸不着,看也看不见,倒叫人牵肠挂肚的!”
“嫂嫂,你这是咋说?……”
“咋说?……你想想:在战场上,那个子弹会长眼睛吗?”
“哎呀,你咋这样说哟!……”
“实在哩!要是他……哎,怎么办?倒不如像二兄弟那样,在后方多好!”
“哪里都会有困难,有牺牲!”
“你这是说大话了,要是他也在前线上,你就不这样说。”
“当兵,哪能不打仗?为人民牺牲了也光荣!……要是受了伤回来,我们家也养得起!我们还有社会主义嘛!……”
“哼,要是我的男人没上前线,这些大话我也能这样说呢!”
素芳说到这里,赌气地抱着毛线站起来,咚咚咚地冲回她自己屋里去了。
好一阵,桂贞还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自从接到丈夫的信,知道丈夫上了前线去以后,整天占据着她的精神世界的意念,就是拼命地干活,仿佛只有这样拼着干活,才足以表达自己对于战争的贡献,才能表达对自己亲爱的丈夫的支持。实在的,她还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什么“受伤……牺牲”的问题,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此刻,她还沉浸在刚才自己那个思想里:“为人民牺牲了也光荣!要是受了伤,我养他一辈子!我能做!……”这样想着,她脸上泛出一种坚强、圣洁的女性的光辉。
第二天中午,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午饭,老支书回来了,他像有什么心事,闷闷地坐在一旁抽烟。桂贞对素芳说:“上午,好多人都问你的病好些了没有?我回答说还不见好呢,大伙很关心,说是晚上要来看你……”
素芳一听,没好气地回答道:“哼,看我干什么!怕我在家躲懒不出工么?”
桂贞忙解释:“哪儿呵!人家真心实意关心你呀!”
“我才不要人关心!我自己疼自己吧!”说着,眼圈就红起来了,不知不觉中,把她这两天闷在心头的话说了出来:“她们的心才好呵!怀疑我在家躲懒!就不想想我的人在前方流血流汗,都是为着她们婆娘口子团团圆圆!……”
看!偏狭和自私把一个聪明女人的心思引到邪路上去了!
桂贞一听这话,心里替嫂嫂感到羞耻,她涨红了脸。这个平时言语不多,温和腼腆的人也忍不住愤愤地说:“嫂嫂,你不该说这话!这话不是我们家的人说的!……”
“好呵,”素芳对着桂贞发泄开来,“你也批评起我来啦……真是,没吃青果不晓得味道苦……我的人要是没上前线,什么样的正经话我也能说呢……”
她们的父亲一直闷闷地坐在一旁抽烟。这时眼见素芳这个泼劲,却再也忍不住了,他把烟杆儿往桌上一敲,站起来,吼道:“素芳!你也太不像话了!”
素芳一怔,随即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
父亲不满地望了她一眼,转过头来,大声对桂贞说:“桂贞,你看,老二才上去几天就立功了!也受了伤……”
这位当支部书记的父亲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刚刚启开的印着部队番号的大信封,放在素芳面前,便大步往老奶奶房中走。因为老二受伤的事既已说了出来,他还得去费些功夫安顿。
素芳和桂贞妯娌两个全都愣住了。继后,还是桂贞拿起信来,展开看时,眼泪一串一串直往下流。
素芳的脸色煞白,后悔和惭愧的情绪抓住了她,她突然抱着桂贞瘦小的肩膀痛哭起来了……
四
第二天。桂贞默默地打点起行装,按着部队的通知前往昆明一家医院去看望丈夫。素芳陪着她,把她送上了火车。素芳觉得自己太没脸了,太对不起兄弟媳妇了。一路上,她还一个劲地在心里责备自己。想起这些日子来,自己对桂贞的态度和桂贞的行动,自觉比桂贞矮了一截。
当素芳从火车站回柳沟的时候,特地绕道到公社邮政代办所去。她希望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收到一封丈夫的来信。
果然有一封信!
素芳忙拆开看起来,信中说,他们的部队已经胜利地完成了预定的作战任务,现在已奉命往回撤兵。在战斗中,他只是手臂被弹片擦破了皮,安全无恙。素芳读后,嘘了一口长长的气,她又反反复复地读了几遍,目光停在信纸上,喜嗔地说道:“你莫不是临阵躲闪了吧?是不是?说呀。我相信你不会的。你知道吗,二兄弟也上了前线,光荣负了伤……”
回到家里,她把短袄一脱,便起锄头,大步奔向工地。
一九七九年四月初稿,六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