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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李秀满(1)

六月初,县委农业组两个同志,来到我们公社,一个姓赵,一个姓方,说要总结胜利大队党支部书记李秀满领导学大寨的经验。不巧,李秀满参加了两天公社党委扩大会,昨晚散会后她就连夜赶回大队去了。

公社书记当即派我给这两位同志当向导,带领他们找李秀满去。

看看日头打斜,我们便急急忙忙上路了。往老鹰岩的方向,岩坡步步升高,为了赶时间,我领着他俩插小道,穿茅草坡,迅速前进。

一路上,老方望着旱地里的庄稼苗感慨地说:“眼下农村基层干部们身上的担子可不轻呵!”老赵接着说:“是呀!这旱象有持续发展的可能,看来抗旱斗争还艰巨哩!不知李秀满同志思想准备如何?”老方看我没有答话,便转了话题:“小张,昨天公社党委扩大会对县里派来的抗旱队是咋分配的?”

我说:“分得吵架。”见他们诧异的样子,我又接着说:“当真的,是吵了架,事情还是李秀满引起的哩!你们怕不晓得吧,李秀满那个大队三山五梁,地势最高,水源最缺,眼下水渠又还没有完工,公社要把抗旱的大部分抗旱机具和人员分配给她,可她说:‘要说困难,那是实情。可如今抗旱工作队带来了毛主席对贫下中农的关怀,想想这个,我们心里就暖烘烘的,踏实多啦!抗旱的劲头儿更大了,办法也更多了。县委这份情,我们领下了,可机器还是分给其他大队去吧。’大家问她为啥光领情不要机器,她说:‘我们有困难可以克服。毛主席早把办法教给我们啦!——叫做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李秀满这意见一发表,机器就不好分啦,各大队争着少要或不要。这个说我的条件比你好,那个说我的条件也不差……争吵不休。”

老方笑道:“哦,原来是这样吵架。看起来,这位李秀满同志那股子抢挑重担的革命干劲,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精神,如今更是发扬光大了呵!”

老赵听着这话,忙问:“怎么,你以前就认识她?”

老方说:“打过交道。不过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我跟老赵都说,不管好久的事,我们都爱听的,催他快讲。

老方沉思一阵,放慢了脚步,缓缓地说开了:

那是一九五三年冬天。农业合作化运动开展起来了。各地互助组纷纷合作,建立了不少初级合作社。当时,我被分配到这个乡来协助搞建社。有一天晚上,外面刮着呼呼的北风,我和乡总支书记老陈坐在屋里研究工作。突然,撞进来一个年轻妇女,看模样不过二十多点,穿件打了补丁的碎红花儿的小袄,红扑扑的圆脸上,有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长长的辫子盘在头顶上,背上还背着一个奶娃娃。当她从外面一下子闯进这生着火盆、点着油灯的屋子时,背带里的奶娃娃抬起了小脑袋,大睁着眼,吃惊地望着我们。陈书记急忙站起来,只见那年轻妇女叫了声“陈书记”,便十分郑重地递给老陈一张纸片,是一份申请书。

这份申请书,原来是从小学生练习簿上撕下来的一张纸片,上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斜斜的字。文字十分简单,大意是要求批准建立初级合作社,底子是两个半互助组,十二户人家,清一色贫农。合作社的名字叫做“团结”……看完后,老陈走近她的面前,热情地说:“李秀满同志,我们总支委员会马上讨论你这申请!我相信,你们走合作化道路的决心一定能实现!呃,最近我从县里开会回来,听说你们早就有这个要求的,可乡上个别同志思想保守,阻碍了你们的积极性,那太对不起你们啦!现在,好好干吧!”我在一旁也说:“干吧!往后要有啥困难,如像资金啦,农具啦,耕牛啦,种子啦,乡上一定设法协助你们解决!”她听着,高兴极啦,但却说道:“谢谢啦,党和毛主席给我们指明了这条合作化的道路,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关怀!子孙万代的幸福都有啦!我们可没得权利再向党伸手要啥啦!……”说着,就转身向门外走,边走边喊道:“乡亲们,陈书记说我们的申请一定能批准!”顿时,一片欢呼声,口号声,响彻了整个院落。

自那晚以后,我又在全乡的党员大会上见过李秀满。我知道她是全乡最早一批入党的人当中的一个。随后,就有更多的机会看见她啦。不论开会也好,在合作社的地里干活也好,她都是这样精神饱满,红扑扑的圆脸上挂着汗珠儿,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也不论在哪里,总是见她背上背着奶娃娃。

有一回我们谈完了工作,我对她开玩笑说:“李社长,你背个娃娃跑来跑去,可不像个社长。”

她睁大眼睛反问道:“社长还有个什么规定的模样儿吗?背着娃娃就不干革命了?”

我说:“工作、劳动都不方便嘛!”

她淡淡地一笑,说:“惯了也一样。”

“你不兴把娃娃放在家里?”

对这句问话她不再回答,却拉开话头谈别的去了。

当时我想:“是呀,妇女有这个困难呢!”于是,便向她把办托儿组的事宣传了一番。她静静地听我说完,轻声地答道:“我们社只有两个吃奶的娃娃,安排一个人专管,太浪费了。还是自己辛苦点吧。”

合作社头一个繁忙的春天来到了。一个冷冽冽的日子,我到李秀满的合作社去检查工作。远远地便看见有的在挑粪上山,有的在耖田。我知道,当时他们只有两条牛,一条是风簸箕架架,不能使的,只有一条能勉强拉犁。在一块碧绿闪光的冬水田里,我看见三个妇女拉着一张犁,水花溅起老高。走近一看,李秀满背着娃娃,走在两个妇女中间,在那齐大腿的水里,她们弯着腰,一个劲儿往前拉,后面一个壮年汉子小心地扶着犁耙。我刚走拢,李秀满就向我笑着招呼。我说:“你们这是犁二遍了?”她大声回答道:“我们要三犁三耙!迎接合作化头一个丰收年!”

劲头儿真不小呵!可是一见她背上的“包袱”,我不由皱了皱眉头,心里怪这位社长太固执,不同意办个托儿组。恰好这时有个老大娘丁丁拐拐来到田边,大声叫着:“秀满啦!早起我就叫你别把娃娃背下田,你硬是犟!快解给我吧!”李社长在田里答道:“张幺娘,你也有你的事呵!不麻烦你老人家。”老大娘命令着:“我坐在板凳上选棉子种,顺便抱抱娃娃,哪点不行?快拿来!”说着话,拉犁的人已到了田边,该转档头了。扶犁的汉子把犁头往泥里一插,两手抱在胸前,笑道:“我不动,看你咋个拉?我说,社长,你就把娃娃解下来吧!”这一来,李秀满才答应了。她坐在田埂上抱着娃娃喂了奶,又在那小红脸蛋上亲了一亲才递给张幺娘。我看了看那胖小子,挺逗人喜欢的。我乘势再进行动员:“你们应该把托儿组办起来。”可是李秀满却反问道:“叫我这个社长派一个人专门给我带娃娃?”这倒把我问住了。我只好说:“这问题不解决,妇女同志的负担就太大了。”可她却说:“累一点没啥关系,想想看,如今吃奶这批娃娃,是革命的接班人呀!二十年后,一个个都成了小伙子、大姑娘,那时候,他们开的开拖拉机,管的管水电站。到那时候,我们再对他们说说创业的艰苦,叫他们知道我们当初组织起来的时候是怎样背着他们犁田的……他们才不会把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传统忘记了,他们才会继续革命、永远前进!……”

说完后,她便招呼着两个妇女,各自把背绳往肩上一挂,向扶犁的汉子打个招呼,便继续拉着犁转过弯儿去了。霎时田里又是水花四溅,一片欢笑声。

不过,往后的日子,我仍看见她背上背着那娃娃。

在一次闲谈中,我问老陈:“那位女社长家里好像没多的人口吧?为什么老是背着个娃娃?”

不问还没啥,一问竟使我大吃一惊。老陈看了看我,眼里闪着泪花,愤愤地说:“她的双亲早在解放前就死了,死在地主的长工屋里。她是一个孤女,她和小伙子们一样,打短工过日子,门门活儿都能干,粗细全来。可是,不瞒你说,临解放那阵子,她已是一个大姑娘了,穿的一条裤子也是补了又补的!解放后,她跟邓新春结了婚。邓新春也是个孤儿出身,解放后参加了民兵队。”

老陈突然低下头,沉痛地说道:“可是,土改那年,邓新春同志遭反动地主暗害……牺牲了。”

我心里猛地一惊,呆住了,热泪从眼眶涌出,沾湿了衣襟。她的遭遇引起我的深切同情。可是,她却丝毫没有沉浸在个人的悲哀里,而是一个心眼奔社会主义,这种精神,更引起我无限尊敬。当春耕生产告一段落以后,我被调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老方的话音刚落,老赵急忙赶上几步,问道:“你说她的丈夫叫邓新春?”

“是呀!是叫邓新春。”老方点头答道。

老赵自语道:“哦,是她!……”

老方奇怪地问:“怎么,你们也认识?”

“土改那阵,我在这个区里工作。在一次追剿土匪的战斗中,配合部队作战的一个民兵同志,就是邓新春,英勇牺牲了。”老赵回忆着,继续说下去:“老邓同志的勇敢和牺牲,换来了那次战斗的胜利,全歼了土匪和逃亡的反动地主。……记得,那时,我们区里为老邓同志办了一个很大的追悼会,上万的群众和干部参加……区里专门派人把老邓同志的爱人也接来了。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她一来,领导和同志们对她进行了亲切地慰问。开始,她的确伤伤心心哭了一场。随后,她不哭了,老是拧着眉毛、咬着嘴唇想事情。在追悼大会上,她勇敢地走到台前发言,表示要化悲痛为力量,积极参加土地改革和党的一切工作,为新春同志报仇!……她的发言很有力,听的人没有不感动的。会后,她在区里住了两天,就要求回村去。当时的区公所按政策规定把一笔抚恤金交给她,可她说啥也不要,区里只好把那笔钱寄给她所在的乡上去了。临行时,我们派了武装护送她,区委书记和区里的干部们也一道送她一程。她走一阵,回头望望,再走几步,又回头望望,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们以为她是怀念邓新春,忙赶上去安慰她。可是,她却一把抓住区委书记的手,斩钉截铁地提出了一个令人感到意外而崇高的要求……”

“什么要求?”

“她紧紧抓着区委书记的手,昂着头,坚决地说:‘新春哥牺牲了,党又少了一个党员。书记同志,请党组织收下我吧!……我一定要像新春哥那样保卫这穷人的江山!’她一口气说出了她的决心。区委书记听了,非常激动,停一停,对她说:‘好!你回去以后,坚强地生活,好好干工作!入党的事我一定马上和你们乡的党支部交换意见!’这样的回答,显然没有满足她那急于参加战斗的要求,她仍忽闪着大眼睛盯住区委书记不放。书记同志便又说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接下新春同志的担子,完成他还没有完成的伟大事业——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奋斗终生!……’”

“这么说,你说的那个女同志就是李秀满啰?”老方激动地问道。

老赵没有回答,显然他还沉浸在那久远的、激动人心的回忆里。

这时,夕阳的余晖,把前面那高高的半边山顶烧得通红。一会儿又渐渐变成了一抹金黄。清凉清凉的晚风吹起,干枯的禾苗、棉苗开始苏醒转来,轻盈地、快乐地荡起微微波澜。玉米腰杆上挂着的红缨,红得更鲜艳了。

天色快要黑下来了。我们不觉都加快了步伐。

当我们摸着小路走,突然发现脚下有一道新开的水渠支线的时候,我通知他们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