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要说点什么。于是说道:
“我打算再修两间房子。”
“……这房子够宽了嘛,还修?”她随口应付。
他却认真解释:“越宽越好嘛!现在城里好些工人跑到郊区来租房子住,租一间小屋,一月十多块!妈的,修几间房出租也划得过!再说,钱存银行里,现成的。砖瓦水泥,我已经有‘眼子’了……我有熟人,开点后门还是不成问题的……如今还不是要讲个关系!”
小义觉得他的话很刺耳。她想走。却又不便立即就走,他是亮亮的哥,同样也是自己的“恩人”呵!她决定找点别的话说。
“我听说大队的小学,全公社评比中,每年都在倒数第三名以内。是这样么?”
“哦?这个……是很差!”
“这倒没关系。我想,主要责任在教师身上,教师只要热爱自己的事业,学校就一定可以改变面貌。……我真怕自己水平不够。不过,我很愿意努力学习。我舅舅和舅妈都是教师,我可以随时向他们请教,学一些经验。”
“是的。当然不错……”
“听说你是高中生?今后多帮助我呀!”
“好的。我的数学还不错。笔算、珠算都行。我做生意,不用纸笔,不用算盘,最复杂的账,肚子里一‘默’,就算好了,一个钱不差。这一点能力,税务局的人都整不赢我!”
“你的语文呢?”
“语文?也可以。我读初中那阵就会写大批判文章,在全校都数得着。在高中时,我又喜欢古典文学了。毕业那阵,还打算写文章赚稿费呢!听说稿费很低,一个字,他妈不到半分钱。算来,做生意更强!”
“呵……”小义有点瞠目结舌了。
“教书嘛,挣钱很少。不过,比较清闲,不晒太阳不淋雨。比起挑粪桶的,又强一些。”
小义看表。她决定告辞。
宽宽慌了,坚决要留。并申明,家里肉和菜都是现成的。
然而小义推说,亮亮还在那边等着,她得赶快回去。
她走了。离开石马场很远以后,宽宽留给她的不愉快的印象才慢慢消失了。她爱读小说,读得不少,也不觉染上了一点“品评别人”的习惯。她认为宽宽作为一个农民,可算中等略偏上,而作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新时代青年,却是远不及格。
八
亮亮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兴奋!
亮亮的聪明伶俐,表现在做小菜生意方面,已是绰绰有余,这一点她自己是很清楚的。然而她不知道,在更为广阔的生活领域里,她同样显得才华横溢。当她受着吴学均那种在苦境中自己开拓前程的力量吸引,而试着将她那过剩的精力,以及智慧投入这崭新创业的劳动中,她才真的懂得生活原来还另有乐趣。如果说,在这之前,菜市坝的舒心的日子带给她无比愉快和满足的话,那么,这几天在这群陌生人中间,她感到的则是真正的幸福。
自从那天,她像鬼使神差似的,在邮电所寄出那封信和那张汇款单的时候起,火热的生活就把这天真、顽皮的姑娘领进了高一层的境界。
吴学均在收到信和汇款的当天,立即向他们大队的汪支书报告了。支书当即把这事在全大队广为宣传,并叫吴学均去把亮亮请了过来。当地所有的人都来看这个为吴学均文化室赠款的姑娘。团支部请这位穿连衣裙和高跟鞋的姑娘在“五讲四美”大会上介绍经验,请她回答是什么“动力”使她作出这个决定的。她说不出来,面对着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她只是笑。人们当然原谅了她,而且更加赞扬她,崇拜她。有几位“专业户”的户主,在会上当场为吴学均文化室捐赠现款或物资,青年们更不甘落后,纷纷表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支书则趁热打铁,提前兑现自己对吴学均的诺言,带领起一批泥木石匠,日夜加班,修建文化室房屋。
亮亮每天瞒着哥哥,前来帮忙。吴学均则蹬着他的破车进城选购各类图书,订报纸杂志。有一天,亮亮偶然听说吴学均为了买书,把自己的手表都卖掉了,她不由得心潮起伏。第二天,她手腕上那块女式表不见了。吴学均在家里的桌子上发现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是一块男式新表,纸片上写着:“请收下,不准你对别人说。说了,就是狗儿。”
一看字迹,他便知道是亮亮的。他没有声张出去。但也没有往手腕上戴表。
文化室落成了。顺大路一字排开五间瓦房,分图书室、阅览室、书画和文娱室,外加“饮茶室”。白壁生辉,门额耀眼,书报和各种文娱活动用品,琳琅满目,很有点像那么回事儿!
正式营业这天,吴学均宣布,他的文化室头三日免费开放。但是,人人都知道,吴学均的口袋里一个小钱都没有了。谁也不愿白享受难得的文化生活,大家都坚持按照收费标准付钱。人们说:“现在是社会主义,还没到共产主义哩!”
由于人来得特别多,室内坐满了。不少人站在室外观光。吴学均忙里忙外,满头大汗。亮亮自告奋勇帮忙,她坐在图书室的窗口负责取书、登记和收费,俨然像个真格的图书馆工作人员。
就在这个时候,杨小义回来了。
小义远远就看到了这一排新起的房屋,看见屋前大路上的人,以及许多停靠在路旁的自行车。她不由得心里一喜。料定是学均的文化室修起来了,因为屋前那一片地划给学均,她是知道的。但她又感到太意外:这怎么可能呢?且不说学均的经济条件不可能,就是时间也不可能呵!她离开家才十多天呢……
小义来到文化室外面,靠好了自行车,她脸上的惊疑的神情是那样明显。她举目望去,希望看到吴学均,他在哪儿?他哪来的这种鬼斧神工的本领?霎时间脑子里同时闪过一丝妒意以及失算等等复杂的感情:“我不在,我离开了他,而他居然独自闯出来了……”
还没有看见吴学均在哪里,流盼之间,她却看见了亮亮!
窗口外人头攒动,从人头的缝隙间,她看见了她。不错,那就是亮亮!
“她……在这儿?!”
这一惊,更胜过了半分钟以前的那一惊。如果说,吴学均的“鬼斧神工”是可能的,那么,亮亮出现在这里,俨然一位女主人的神态,就真是不可理解的了。“才不到半个月呵!……”
她心里喊着。这一声内心的呼喊包含着极其复杂的内容:惊愕、妒忌,和难以察觉的本能的失落感……
这是一个在生活的海洋和感情的浪涛里沉浮无定的姑娘。她像一只小船。但,仅仅是一只没有舵的小船。
小义悄悄离开欢乐和忙碌的人群,悻悻然地回到家里。
母亲太不理解女儿了,第一句话就问:
“你看到学均办的文化室了吧?”
小义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而紧接着,这位做母亲的,竟然没一句别的什么话,甚至连停靠在门边的新自行车的来历也没顾得问,劈头就说:
“你见着亮亮姑娘了么?没有见着……好嘛,我给你说吧。亮亮来给她哥哥保媒了,介绍你和他哥哥交朋友。”
“……”小义好像没听清楚,睁大了一双惊愕的眼睛望着她母亲。
“这不?相片送来好几天了!”母亲从怀里掏出宽宽那张二寸脱帽照片,放在桌上。“还说是,你们都已经见过面了……”
小义只觉得脑袋嗡嗡响。一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哥哥?宽宽?那个“数学很好”,“语文也可以”的“不及格的青年”?
“不!我不同意。”小义愤愤地喊道。她质问:“妈!你答应人家了么?”
“我不管!”为娘的赌气说,“都是你自己招惹的,你自己拿主意。”
“好嘛,把相片退给人家。”
“那么,把民办教师的位子也得退给人家。你认为这是两码事?毫不相干?你相信人家会白白给你介绍工作?”
小义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所能承受“意外事故”的能力,到这一步已是极限了。短短的十分钟左右,从文化室,从亮亮,到这会儿,单是“吃惊”就已使她受不了,还得加上失望与气愤,什么都凑到一起,不请自来!
九
天黑下来了。喧闹的平原又恢复了宁静。
杨小义坐在小河边上老地方,两手抱膝。她的生活似乎是转了一个圆圈之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只是,河岸上的青草比先前长得更茂更高了,小河更宽更满了,柳丝更长更婀娜多姿了。
她第十次问自己: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她第十一次对自己说:
“走吧!”
她已经反复思忖:留在家里待不下去。她害怕看到那个文化室。到舅舅那里去吧,然而一个没有户口的小保姆,又怎样了此一生?那是去不得的!最后剩下一条路:把已经开始走的这条路,走下去——去做民办教师,同时也是做宽宽的妻子。这是最实际的路。
然而,她又是多么不愿意呵!
不知过了多久。她头痛得像裂开了似的。
突然,身后传来亮亮的声音,在这静夜的原野上,她的声音显得特别响:
“快说呀,这儿黑咕隆咚的,怪害怕的。”
“这儿,小河边上,我们小时候常在这里玩耍的……”
“你们?是你和杨姐吧?我知道。她对我说过你们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我们……”
声音渐渐近了。小义忙闪身站到一棵老柳树后面去。
“我得回家去啦!你把我叫到这儿来,就为了请我听你们的童年故事么?”
“嘿嘿……”
“哎,你是要和我说一说那块手表的事吧?”
“你怎么猜着了?你真是太聪明啦!”
“说吧!”
“好。……亮亮,这个表,我不能收……我谢谢你。你拿回去吧。”
沉默。他们默默地站在河岸上,离小义不到一丈远。她能听见他们的呼吸。这情景,使小义的心都收紧了。亮亮一定很难受,她想。
是的。亮亮从来都是快乐的。此刻却真的很难受,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这几天,我一次也没有看见你把这个表戴在手上,我就有点明白了。”
亮亮的声音很轻,很轻。
“我们走吧……”
“不,坐一会。杨姐今天回来了。你不知道?我看见她站在文化室外面。她脸色很不好。……她会出来吧?她说,常到这儿来的。你们小时候起就常到这儿来……”
一九八四年二~三月于明月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