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客车从县城出发,终点站是本县高山边界小谷乡。哪知中途遇雨,开到一个羊角寨的地方停下,司机回头向乘客们宣布:前面坡陡路滑,不上去了,请大家原谅。
“天哪!这怎么办?”一位女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天都快黑了,这儿有旅馆么?”
司机就注意打量她:“没有旅馆,不过……”
“没旅馆你夜里住哪儿呀?不睡觉?”女子天真地问。
一个准备下车的汉子把一块塑料布蒙在头上,说:“汽车师傅到那儿都有热被窝等着,这会儿说不准谁家大嫂都给准备好洗脚水啦……师傅,你说是不是?”
司机就笑,脸红了。
城里来的女子仿佛才明白不应该再搭白,她对身旁那位沉默的年轻人说:“我们下车吧。”
因为沿途都有人下车,此刻实际上剩下不多的几个旅客了。
眼望着几个下车的农民迅速消失在羊角寨东西南北的小路尽头,又眼望着汽车倒过身子疾驰而去,那女子却不显得惊慌失措,她仰起脸去接受那蒙蒙细雨,让长长的丰厚的秀发去听凭山风的摆布。
沉默的青年看上去实际上挺年轻,白白的脸子,还不曾展出过真正的胡子呢。他是故作老成,小青年在姑娘面前大都会故作老成的,他们心中也许装着许多浪漫的想法。
“呃,我们咋办?”
“朝前走吧,到乡政府就有招待所。”
“还有多远?”
“不远,几里路。我去过一次的。”
“你去过么?什么时候?”
“去年吧。”
“去年你才毕业。”
“是,刚分配到县上,局长叫跟他一道出来搞调查。”
“可是我们没带雨伞呀!”
“这风衣也能抵挡一阵子,雨不大。秋天都这样。”
“秋天都怎样呵?”
“我是说秋天的雨都不大,没有夏天的雨那样大。”
“哦,不行!这鞋……”
“糟!你怎么穿着高跟鞋出来呢!这是下乡工作,又不是逛马路……哎,这样吧,脱掉。我也脱。走拢招待所洗脚后再穿。”
姑娘犹豫。
男的脱下皮鞋及袜子提在手中,看着她。
姑娘满脸通红,是急的。
“不脱也行,慢慢走吧。只怕后跟儿陷在泥里不好拔。”
“不,我要脱。”姑娘向他嫣然一笑,将挎包递给他,“替我暂时拿一下。我这就脱。你生我气了,是么?”
“哪里生气了?没有嘛!”
姑娘脱下高跟鞋以后,却怎样也不愿脱掉袜子。
“走吧。包由我全带着。你打空手。”
“哎呀,我的妈妈吔……”
“怎么了?”
“你扶人家一下嘛!”
“你看我两手有空么?”
“你就不能站过来一点么?”
青年向她走近。她就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试着朝前走。他则跟她配合着小步小步地迈。
这种速度当然是不行的,半夜也到不了小谷乡政府。青年就有点急躁了。得想个什么办法加快速度。
青年的急躁,姑娘马上就感觉到了,她站住。
“别生气好不好?我自己也能走的。”
“有了!你等一下,把包拿着。”
他来到一棵老树底下,抬头望望,便迅速爬上去。浓密的枝叶掩住了他。她看不见他了。
一会,他跳下树来,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把树枝交到她手里,又接过包来背上。
“把鞋也给我。”
“不,我的鞋自己拿。女人的臭鞋,你不计较么?”
“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看不出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
“好啦好啦,快走吧。我们有什么必要为这个小小问题争论得这么认真呢?真是!”
泥土的路面给细雨浸湿以后,软软的,凉凉的,并不是想象的那样难走。姑娘拄着树枝,竟越走越快,故意地走到前面去,然后,又回过头来等他。两眼脉脉地望着他掮着行囊挎包一步步向她走来,心的深处就生起一些朦朦胧胧的幻想和期待,是什么幻想全然不知,只是有了这个,心就塞满了温柔和痛苦。
她会永远记得这个情景。永远忘不了这个雨天。当她将来老了,白发苍苍的时候坐在城市里她自家的窗前回忆往事,那时一定会想起这个秋天的黄昏小雨、这个旷野间湿漉漉的山路,以及此时此刻新生的弥漫的情怀。
他走近了。她好高兴。她控制不住自己的高兴,伸出那只空着的手来抓住他的胳膊。
“我们一道走。还是一道走吧。我太快了,是么?”
“你真行!你很能走。”
“行什么?没有你,我可不行呵!”
青年笑了,很满足地笑着……他的确感到了一种满足,当她在前面望着他的时候,当她迎着他抓住他的时候,他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这是什么原因呢?须知,他并不是一个从小禁锢在深山古刹中的出家人,他读完了大学中文系。虽然考试成绩平平,但小说却读过不少,从中结识过很多很多的古今中外的情场男女,他曾有过幻想,有过欲望,他曾写过情书,得到过女同学的青睐,他知晓一切神秘……然而,不一样,今天的感受是如此的特别、新奇和令人振奋!在大人面前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自己是个保卫者、是个负有重大责任的男子汉……他心中为自己这种新的发现、新的觉醒而激动万分。也许,无论作为人或是人类,都得经历一次新的发现和觉醒?一次又一次地,便连接起人和人类的历史……
“说话呀!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历史。”
“历史?”姑娘显得有点失望,“那又怎么样?”
“你看这路,弯弯曲曲地铺陈着,通向山的深处。我们可以想象,它是无尽无止的绵密和悠长。这不就好像人和人类的历史么?”
“嗯,”姑娘天真地点头,她似懂非懂,她不知道他究竟要说出什么来,她希望听他结尾的话。她为此怦然心跳,期待他别转弯抹角而直接说出一些重要的话来。
“……还有这些山,你看,在这秋雨中是这样显出了它们的厚重和雍容。这,也如人类的历史,雍容而厚重。”
“嗯,还往下说呵!”
“说什么?”
“完啦?”姑娘有点失望。但是,她觉得他刚才说的空洞而又动听的话,似乎也触动了她的心,只是更难捉摸更难把握住。她不由陷入沉思。
她不习惯沉思。她认为深沉的思虑是男人的事,沉思的女人,容易很快变老。好的男人老了也可爱,女人可不行。这个看法她是从她父亲和母亲那里总结到的。她只喜欢年轻时候的母亲,母亲一过四十五岁,就变得唠唠叨叨,歇斯底里,愁眉苦脸。母亲是个历史教师,希望女儿上大学也读历史,为了实现这个希望,在女儿身上下了不少工夫,工夫下得太多了,弄得女儿大学也没考上,只得了个水电中专。
她竟莫名其妙地生气起来。闭着小嘴唇,横了他一眼就侧脸向着山岩,同时加快了脚步。
袜子早已磨破。她索性脱掉往一边山谷里扔去。小巧雪白的脚就露了出来,立即又糊满了泥水。
“你怎么了?走累了就休息一下。”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是回答,同时又回头横他一眼,继续往前走。他不明白。但加快脚步跟上去。
他终于想出一个办法,逗她快活。还来不及考虑便突在她身后叫起来:
“注意,蛇!”
姑娘随即“哇”的大叫一声,本能地转身向他扑过来,但腿吓软了,没等扑到他身边,就摔倒在湿地上。
青年这时后悔了,忙上前一步去拉她,安慰道:“没事,没事,快起来……”
她就死死地抱着他的腿。半晌缓过气来还惊问:“在哪儿?蛇……在哪儿?”
青年赔笑道:“没有,吓唬你的。”
姑娘就捶他,用拳头和高跟鞋捶他的腿,用头去撞他的腹部,不停地捶着,撞着,笑骂着:“你坏你坏你坏……”
突然,像触电一样,姑娘停止了一切动作,把手松开,跪在他面前,深深地把头埋下去。
他则脸色惨白,牙关咬紧,铁柱般地直立着。
霏霏的细雨无声无息,像雾,但不是雾,是浸润万物也润湿人心的雨……
过了好一阵。他们都像被狂风刮上天国刮入地狱之后重又回到现实来一样,她仰脸望他,眼里含着泪,他神态严肃,弯腰去抚平她那一头乱发。
他说:“其实……我不想吓唬你,只是打算逗你快活……起来,站起来,真抱歉……”
他扶她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他们紧紧地拥抱。
他们属于很难准确描述的当代中国青年中最难复写的一群。他们显然已经远离了少年的天真和稚气,却又尚未成熟得满是心机和计谋。也许他们才是最有希望的一代人,他们不会迷信什么而上当受骗,也不会用阴谋诡计去盘算他们的同胞。他们将充分地享受而又深知自己的责任。
当他们重新上路的时候,他们嬉笑着。
而夜幕四合,他们便手牵着手,相扶相携。
终于望见小谷乡的灯火,他们欢呼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