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隐隐的、仿佛来自遥远天国的声音:
醉了,醉了,我真的是有些醉了……
白俊成抓起一块湿毛巾揩汗,毛巾刚触到额头又忙放下。不知是谁往这块小小的湿毛巾里吐了酒。他觉得自己额头和头发已沾满了酒气,不由一阵恶心。
“白县长,我们敬的这一杯,你得喝下去。否则,我们水电局全体职工都有意见!”
“我不是已经喝了么?”
“那不算数,这杯酒我是代表全体职工敬你……”
“领情,领情,我实在没有酒量的。今天,这是第……第五台了……”
“前四台你都喝,到我们这里不喝,就是不重视我们局了。我们局对全县经济贡献也不小呵……”
“哪里是不重视呢?你们贡献很大……”
“那就该喝!”
众目睽睽之下,白俊成端起酒杯:“好,大家一起喝,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再次感谢水电局全体职工这一年的辛勤劳动……”
“干杯!”大家齐声吼。
白俊成庆幸自己念祝酒词还是有条有理充满感情的。这证明自己并没有醉。他怕自己喝醉,醉后就难免失态,那是非常难堪的。平常他对那些爱醉酒的下级,无论工作能力好坏,他从没有个好印象。大学毕业那年,几个平常要好的同学就要各奔东西了,他们相约到校园附近的一家餐厅,他喝得酩酊大醉,像猪似的躺在地上。自那以后他管住自己不再沾酒。不喝,对他并非什么损失,因为他本来不会喝,无酒量,更不懂得酒的好处。来到本县工作八年,由农业局技术员而站长,而副局长、局长,一直升任县长为止,他也不曾喝过一滴酒。在第一次由他主持的县政府工作会议结束时,他喝了几杯,他奇怪竟然没有丝毫醉意,他怀疑自己是否真有些潜在的酒量。屡想一试,却终不敢一试,怕失态。他从来都重视自己给人的印象。在家里也是一个温情而理智的丈夫,在社会上也一样,和蔼、富于同情心而又不失原则。初任县长时,他觉得是被一种潮流涌上来的,有极大的偶然性。本县干部中的大学文凭持有者不下一百,自己不一定是做县长最合适的人选。大半年过去了,一切顺利,他的威望大增,私下里他又想,再没有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了。他惊奇于自己身上的潜在的才智和能力,他深信自己还有潜力没有被发掘,就像酒量的潜力一样,他跃跃欲试,却又克制着。
今年全县经济情况相当不错,上上下下有目共睹。临近春节,按着过去的规矩,各部门各单位纷纷举办团年聚餐。只是今年规模比哪年都大。县城几家稍大的餐馆,从腊月二十起,没一天空档,饮食业大赚其钱。而县上的几位领导则没有一天不在场。不去不行,与民同乐也是领导的责任。年岁大一点的领导人因之而吃坏了肚子,弄得家里人怨气冲天。白俊成还好,他年轻有为,一天里他能从中午一直吃到深夜,吃五台、六台没问题,这方面他也暗自惊喜:自己消化功能方面也是潜力很大的。
大厅里突然乱哄哄热闹起来。刚才还是相互间彬彬有礼的敬酒劝酒,一变而为猜拳行令大呼大叫,毫无理智了。一张张油光光的红脸晃来晃去,嘴里口沫四溅。白俊成本是一个极爱清洁的人,他克制着心中顿然而起的厌恶。向旁边席桌上那位年轻人示意,那位青年是白县长有意带在身边的秘书,他的眼睛一刻不曾离开白县长的脸,像所有的优秀秘书一样,随时接受领导同志的各种暗示。这时,立即领会了白县长的意思,走到水电局长身旁,弯腰对着局长耳朵说道:“局长,县长要告退了,银行系统在国丰餐厅还有一台,正等着县长哩!”
局长已经是酒意五分,两眼蒙眬,他转过头来:“什么?要走啦?你是说县长他……他要离席了?那怎么行呢?不行!”
秘书放低了声音:“县长已喝了好几杯,在你们这里待的时间是最长的,这说明他重视你们局……”
“那又怎样?”局长站起来,拨开小秘书,拿起酒瓶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白俊成面前。
“白县长,我要敬你一杯!”
白俊成抹抹嘴唇,笑吟吟说:“刚才不是……”
“那是那,这是这。那一杯我代表全局职工,这一杯是我高某人敬的……白县长,就看你赏不赏脸啦……”
这姓高的局长是位老人,平时颇有点倚老卖老,白俊成的新班子中就他不大听招呼。白俊成曾想把他调开,但还没找到一个适合的机会。
“白县长!你是大知识分子,有水平……我知道你对我挺好的,你是个大善人……这一杯你得喝,喝……”
白俊成突然觉得此人格外的令人心烦。
但是他却仍然举杯,面含微笑,一饮而尽。
“领导赏脸!好!明年……我高某努力……”
白俊成忙抱拳向大厅行礼告别,走了出去。
隐隐的,仿佛来自遥远天国的声音:
不能再喝了,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真的要醉了……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寒风细雨使除夕之夜显得萧索。街上冷冷清清。白俊成裹起大衣。他习惯地回头看一眼,只见三两个行人跟在他身后,脚步迟缓。他加快了脚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养成了这种“向后看一眼”的习惯,没有任何理由。这个动作成了一种下意识。他妻子曾说:“这个习惯动作很不好,只有扒手才这样,偷了人家东西老担心后面有人追踪。”他随口说:“如果你在前面走,有人在后面研究你,评头品足,你也会不高兴。”
“几点了?”
秘书忙对着朦胧的街灯抬起左手,迅速回答:“差七分,十点。”
“哦!快走吧。在水电局这摊子上耽搁得太久啦!记着,下面这家不可拖得太久,最多半个小时。”
“是。”
“有什么情况么?”
“没什么大的情况。刚才席间接了两个电话。头一个是公安局值班室的报告。”
“什么事?”
“由于防火宣传抓得好,年三十这天全县没发生火灾。”
“扯淡!没发生火灾,也要报告?”
“白县长,这是你前天布置的,叫他们每天晚上向你报告。”
“是的。没情况就好嘛,大家过个舒心年。”
“还有个电话呢……”
“什么事?”
“你的夫人……她说,你父亲已从省城来了,四点钟到的,你没去火车站接他,老人家不高兴。要你早点回家团年。”
“知道了。我那个老爹就那样,脾气大得很,做了一辈子泥瓦匠,如今儿子当县长,也没见他高兴过。哎,不过,他人挺好,天底下最严厉的父亲。”
“所以你受到过很好的家庭教育。”
“那当然。我可是挨过不少板子的。”
“不打不成人嘛!”
秘书顺着白俊成说。他觉得白县长今晚特别的平易近人。他想,一切工作都顺利,在这年末岁尾,白县长自然感到轻松愉快。
国丰餐厅里人声鼎沸。银行、信用系统百多号人加上关系部门的客人,把大厅二十多张大圆桌围得满满的。
白俊成站在门首一看,只见餐桌上已是杯盘狼藉,人人都醉眼迷蒙了。他一眼就瞥见县委书记,还有两个副县长,正红光满面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
白俊成微露愠色。他一路赶来,原以为人家正虚席以待,等他来敬祝酒词呢!不料竟如此这般。
他想退出来。然而那过于勤勉的小秘书已经钻进人群去把银行行长招呼出来了。
行长已喝得半醉,扑上前来:“白县长你瞧不起我们,怎么这会儿才来呀!”
有一醉汉扯着嗓子用川戏唱腔喊:“县大老爷驾到!看座……”
又是笑声,又是掌声。
白俊成强作笑颜,拱手致礼,步入大厅,被县委书记拉到自己身旁坐下。服务员忙送上干净碗筷杯盘来。
“对不起,对不起,来迟了……”白俊成说,接着又放低了声音对着书记的耳朵说道:“受不了啦!今天这是第六台啦!家里老父亲还等着我回家团年呢!老婆打电话……”
书记笑眯眯地回答:“大家辛苦一年,大家高兴高兴嘛……我老婆可是不管我。”
行长带领一班人马上前敬酒。
行长大声说:“白县长你来迟了,要罚三杯!”
白俊成做出为难的样子,向书记求救:“你得为我说话,不行,我喝不了那么多!”
书记依然笑菩萨一般说:“尽量嘛,大家兴头多高呀!”
一杯。两杯。三杯。
三杯下肚,感到脚下一股寒气直往上冲。
哪知面前的杯子又给斟满了。人们说出各种非喝不可的理由,逼使白俊成一杯又一杯喝下去……
那个隐隐的、仿佛来自遥远天国的声音:
我很软弱,我其实是个软弱的人,我本来可以拒绝,我想过要拒绝的,可是,却……没有拒绝……我注定是个弱者,我只能随大流……我醉了,醉了么?我的潜在力量究竟有多大?再试试……
他居然步履稳健。
在大门口人们张张扬扬地互相祝贺新春佳节万事如意。之后,便各自回家。
寒风冽冽。雨落得更密了。满街泥泞。
秘书说:“白县长,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还行。你快回吧。”
先行的人早已散入各个街巷中去。白俊成顺大街走着。他裹紧大衣,又习惯地掉头看看身后。
身后什么也没有,空荡荡满街冷寂。他大步走路。刚走几步,只见一旁屋檐下有两个人影在动,刹那间,那两个穿戴十分臃肿的人已站在他面前。
“你们干什么?”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白县长……”一个说,“我们等你多时了。”
“有什么事么?”白俊成见是两个斯文兮兮的中年人,其中有一个还是女的,便放心了。对于群众拦路告状这等事,他已经见得不少了,而且总是认真对待的,这方面使他留下过好名声。
女的说:“白县长,实在不好意思,你这么忙……”
“没关系。有什么事?说说吧,要不就明天……”
男的说:“不,就今晚。我们等着你参加我们的晚会,辞旧岁迎新春呐……”
女的说:“县长一定不会推辞的,都说你这位新县长很好,有知识,有文化,你一定……”
男的说:“昨天我们就送了请帖到县政府去,可办公室的同志说你忙,活动安排得满满的,没时间,我们想,那就今天吧。大家凑了份子,年货还是挺丰富的……全留到今天来聚餐……”
女的说:“没想到这样晚了。不过大家还等着……”
两位越说越兴奋,而雨却越下越大了。
白俊成试着和颜悦色问道:“你们是哪个部门……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女的忙说:“我们是小学教师,县长你那样的大忙人当然不认得的。平常呢,我们上课也忙,不敢去打搅你。”
男的说:“县长还没回家团年呢!不敢耽搁县长太多时间。能请到你,哪怕你只和大家讲几句话,喝杯水酒,大家也高兴。”
“好!一道去。”白俊成爽快地答应了。
路上,白俊成弄明白了,这女的,是城关四小的校长;这男的,是学校选出的教师代表。这两人先是等在水电局宴会的门外,见县长出来向国丰餐厅走,却没敢拦,就一直等在国丰餐厅附近的房檐下。
白俊成跟着两个教师插入小巷,这里没有路灯。白俊成感到脚下有些晃荡。他知道他们来到了“老城”,这是一片低矮破旧的房屋和神秘肮脏的小巷,要不是两位向导,在这深夜里白县长一定会迷路的。
教师们的冷餐会安排在小学校一间大教室里。两旁扯起花花绿绿的床单,遮挡着漏风的窗户。课桌拼起来权当餐桌,菜肴果然相当丰富,凉拌鸡块和其他腌腊肉类香气扑鼻,红、白、绿各种凉拌蔬菜色彩鲜艳夺目,还有啤酒和本地白酒……白俊成出现在门口时,坐在四周的教师们起立鼓掌。
宴会正式开始了。女校长抹下淋湿的头巾,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念祝酒词,这是篇用诗一般押韵的语言写成的长长的祝酒词,前面一大段颂扬政府的功绩,后面是陈述学校目前经费和物资方面的困境,充满了热情,充满了期待,无怨无怒,闻者心酸……
“请白县长作指示。”教师代表宣布。
接着又是一片掌声。
白俊成站起来。
但是,就在这一刻,酒劲上来了。他感到头重脚轻,心里发虚。他努力使自己脸上维持着那种照例的和蔼可亲的微笑,却万分艰难。他身上的一切器官都不再听他使唤,只有大脑半醒着。他认定自己是陷进了一个泥潭,再也不是他自己了。
他身不由己地跌倒在地上。他平生最惧怕的是自己的失态。他失态了:他旁若无人地笑着,毫不害羞地哭着,像个天真任性的孩子。
而这时除夕的钟声响了,远处有鞭炮声。
那个隐隐的、仿佛来自遥远天国的声音:
我醉了么?我没有醉么?我的潜力呢?我潜在的智慧才能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