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原染绿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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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缚马架”难缚旧观念

江卜拉站着不动,望着却吉扎布消失的背影,猜测着他的心理举动。他摇了摇头,怀疑却吉扎布也不支持他的新事物。

江卜拉无精打彩地走了回去。别人都红火着撕肉、扬酒的时候,他又在寻觅总指挥却吉扎布,他心里不托底儿,想探个实际。他返回青年队时,套马手们聚集在一起正选“雄鹰”队员。他别说吃肉喝酒,连一碗奶茶都没顾得喝,他的心都在能否试用“缚马架”上。

娜日萨在场,僧格特别活跃,江卜拉冷冷地站在一旁,青年们选他,他以手势拒之,但是,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等待却吉扎布的到来。酒兴正浓的青年们,热烈地给选出的“雄鹰”队员们敬酒。

公社书记却吉扎布领着坐场老手格拉仓来了。青年们欢呼着要给却吉扎布和格拉仓敬酒。娜日萨也乘着大伙的热烈劲儿给江卜拉斟了一碗酒,她想弥补一下刚才因僧格干扰的空缺。江卜拉只是想着他的“缚马架”,聚精会神地看着却吉扎布和格拉仓的神情,看着他们怎么宣布用“缚马架”代替套、摔马的事儿。没注意到娜日萨的举动。

娜日萨在众人面前,因为江卜拉两次没有接她的酒,又加上僧格等人的嗤笑和挖苦,她由尴尬变得恼怒,脸色由绯红变得灰暗,睫毛下的两涡泉里溢出了清灵灵的泪水。她没有跑走,没有大喊大叫,她毕竟有文化,有点修养的人。她先用中指,将酒弹向天空,而后洒向大地,留下一点正要自己喝下去,江卜拉走过去接到手里说:

“娜日萨,你也喜欢这种古人留下的形式吗?祝酒真得可以免灾吗?心里明白的东西为啥要搞这些形式?你不看我心上烧油,头上冒汗,哪有闲功夫饮酒作乐呢。我的乐是在探索改变这些,推翻这些,而不是迎合这些,继承这些。套马之前灌一肚子酒,壮着酒劲,狂追愣摔,这种不自量的表现,给许多老实马带来不应有的痛苦。正是烈性强的马他们躲得远远的。我觉得惭愧,你觉得委屈。委屈得血液变黑,泪水猛流。为了啥,不就是这碗要祝福的酒吗?”江卜拉把酒喝下去,把碗交到娜日萨手中,顺便,也可以说是乘机会他紧紧地握了她一下手,她吃惊地看着他那种藏不住的雄心,要不是有那么多眼睛,他会把碗摔开扑过去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狂吻一阵。他觉得她哭了更美,他知道她的怨恨正是深爱,她是想在人前抬高他,不是别的意思。她听了他刚才的解释,她把怨恨立刻变为理解和敬慕。

却吉扎布和格拉仓把酒喝下去。却吉扎布当然也带着酒意和激动,不讲方式地宣布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青年骑手们,‘雄鹰队’的队员不用选了……”

“不用选了?”人们有些莫明其妙,吵吵的场上立刻静了下来,人们注意听着却吉扎布接着要说什么。却吉扎布看看江卜拉说:

“今年的套马要变一变。”众人疑惑:

“变?”却吉扎布接着说:

“是,大多数搭过杆子的马,你们马倌们套去,当然这是大量的了,少数生格子马,我们要用机器了……”

“机器?什么鬼机器能套马?”众人在纳闷儿当中,江卜拉深深地吸着凉气。

却吉扎布继续说:

“是机器,要用机器。在我们草原上,用机器代替人力和畜力的时代要开始了。娜日萨跟畜牧科研所弄来了挤奶机,她和他们还要共同开发机器人剪羊毛……”

“书记,您就直说吧,让大伙听听是个什么神奇的东西。”僧格早知道是江卜拉研究打马鬃机器,畜牧机械研究所的人跟他讲过,虽然娜日萨不跟他说实话,他也猜到了其中的奥妙。

却吉扎布从江卜拉手中接过图纸打开让大家看,同时指着河边的汽车说:

“盟里畜牧机械研究所的同志帮助搞的,这叫‘缚马架’。那不,已经运来了,上午安装上,下午就能用……”

“我们手里有套杆,不要‘缚马架’……”

“不要‘缚什么架’!……”

“我们要雄鹰,不要麻雀小鸡!”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一公布,一群马倌“爆炸”了,僧格带头跳着、叫着,跺着脚,拍着手哄吵起来,连却吉扎布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激烈。江卜拉知道宣布的时间和场合不对,他对这一爆发有所预料,本来人们喝了酒,正在热烈地选“雄鹰”,一场功夫与较量就要开始了,你在旺火上泼冷水等于浇油。

格拉仓老头对“缚马架”也是半信半疑,他从套马手们的情绪中看到今天的试产干不成。但是他毕竟是退出的人了,他不能跟着他们起哄。他喝住大家,像哄小孩子似地说:

“你们瞎吵什么,你们不想想,‘缚马架’能顶住个万能套马手吗?让他试试怕啥,我们看看稀罕……”

“不稀罕!不稀罕……”

“好啦,你们吵吧,咱们走。”却吉扎布看到大多数人不通,加上僧格这个怀着妒忌心理带头起哄的人,试不好怕出问题。因此,他决定暂时不在这里试了,建议旗里到牧场试吧。

江卜拉尽管有所预感,但他还是气得浑身颤抖,青筋暴跳,真想奔过去,把带头起哄的僧格扔出场外。他看到娜日萨怕惹起大祸让外人笑话,挡在头里劝他撑着点。

却吉扎布和格拉仓一走,这伙“生格子”一下雀跃起来:

“我们胜利了!敬酒……!”

“敬酒……”

“给‘雄鹰’敬酒,让他们往天上飞,把‘死鸡’(机)往沟里推。”胖乎乎的僧格跳到大伙面前吼着:

‘锗位,诸位,‘雄鹰’敬酒,那‘小鸡’呢?”他故意挑逗。江卜拉的火让娜日萨刚压下,又被僧格给逗起来了,僧格的话像汽油泼火,他一泼,江卜拉呼地就着起了,没等僧格招架,他几步奔过去,抓起僧格扔出去了,要不是草滩他会被摔坏的。僧格不服,爬起来也要挣扎,江卜拉奔过去铁爪似地把他抓住了。这时,反映过来的“生格子”们一拥而上把他俩给分开了。

僧格仗着这伙人,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下去又奚落江卜拉。江卜拉欲起,被一堵“人墙”挡住了。江卜拉气得脸都铁青了,口干舌燥地吐白沫。娜日萨走过去斟了碗奶茶递给他。僧格奚落说:

“娜日萨,你好好饮小鸡吧,小鸡藏在母鸡翅膀下叫呢……”

“又放野蹄子乱踢!”

僧格见娜日萨怒目盯着他,他缩在了人后不敢露头。娜日萨转过去对江卜拉说:

“喝下去,加入‘雄鹰’队。”娜日萨不是怕他再发作,而是让他去征服人心。这个意思江卜拉从她的眼神中理解了。娜日萨说:

“喝下去吧,‘雄鹰’总能飞上蓝天,小鸡只会啄虫子,别听那些喳喳叫唤。”

江卜拉看着银碗里荡溢的奶茶,想起了母亲的乳汁。他感到草原母亲养育了他,不能让母亲失望,应该有点作为。眼下就这些“生格子”跟着僧格乱踢下去,会把一切踢毁的。他这一气,跨前一步交了奶茶碗让娜日萨斟酒:

“给我斟一碗酒,可以吗?”他看见娜日萨有些迟疑,他要抢酒卡子。娜日萨怕他喝多了,抢过去给他斟了一碗。他一接酒,僧格又说:

“母鸡饮小鸡!”江卜拉盯他一眼,一扬首把酒灌下去,把木碗往草滩上一扔,奔过去照着僧格的肉屁股上踢了两脚朝河边走了。

一伙“生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奔袭怔住了,等他们反映过来时,江卜拉早已走远了。娜日萨对他的这种行动非常不满。等江卜拉走到“缚马架”前站下时,她走过去批评他;

“江卜拉,”她口气很生硬地:

“你也是‘生格子’!也会乱放蹄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干?”

“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干?调生格子就得抽鞭子,不抽不服……”

“抽?你是抽别人,还是抽你自己?抽要抽出点道理来,不能劈头盖脸的乱抽,乱抽鞭子能调好‘生格子’吗?抽出道理服,乱抽了要踢。都是些年轻人,开点玩笑有啥了不起?”

“你认为这是开玩笑吗?这是代表一种势力,一种非常有害的阻止社会前进的落后势力,保守势力!”娜日萨还带着气说:

“无论他们是什么势力,你这种做法不对,”江卜拉很不服气地:

“有什么不对,这也够客气了。我不会乞求,就会用鞭子……!”

“乱抽鞭子决不是好骑手!”

“是,我承认,谢谢啦……”

“你——!”娜日萨怔住了,“谢谢”二字就像劈头抽来的鞭子,使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只吼了声“你——!”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本来这一阵子的折腾她已经够受了,这样的伤心伤肺的语鞭子抽上来,使她几乎支撑不住。

江卜拉走了一段,突然停了下来。他感到自己做错了事,站了一刻钟,转回身来拾起自己扔在草滩上的木根碗,给娜日萨一碗奶茶:

“喝下去吧,我太过激了,我心里明白,可我克制不了自己做了错事。喝吧,套马快开始了。”

娜日萨接过奶茶碗,望着江卜拉溢出了满眼泪水。江卜拉给她擦着泪水说:

“唉,我着急啊!我心里非常憋得难受。难道我们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成不变地往下延续,交给下一代人还是一根套马杆子和一些陈规陋俗吗?”

娜日萨喝了碗奶茶觉得好多了,她说:

“长期上绊的马,解开绊还那么走,习惯的改变难呀!农村的刀耕火种延续了多少代,实现机械化容易吗?要承认历史的落后。”

“今天的事情就让僧格给起哄坏了。”

“如果就一个僧格那就简单了,要是没有那种迎合的基础,光一个‘混蛋’是哄不起来的。却吉扎布他看得清楚。”

“看清了不下决心不是白搭吗,他也是让步,许多事就是让步让坏了。他是‘家长式’的领导,愿意和稀泥,一和就稀得拿不起来了,稀来稀去,稀掉了许多人的青春。就这样,多少世纪过去了,草原还是靠天养畜,受自然的摆布。从圣主成吉思汗平了天下,建立蒙古帝国以来多少个世纪过去了,多少个朝代更换了,可就是靠天养畜没有更换。人家后起来的澳大利亚、新西兰早已是机械化养畜,人力能够战胜自然了。而我们呢?人家是机械养畜,我们是机械地养畜,有些人趴在祖先的脊梁上当金摇篮,摇来摇去越摇越没出息了,越摇越惰性十足了,这是多么危险啊!不是我们不如别人,可是我们改变不了草原,是因为我们自己看不起自己。许多有才能的人,甚至是学畜牧和草原的人,不给他压担子,不给他们机会和条件,不是让他们专心研究如何拯救畜牧业,而是让他们干了别的,把自己的民族经济抛给了荒原,你想它不衰落会做甚!”

“这一点我清楚,你说得完全对。但是,这种固守的落后局面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了的。要改变,必须得许多人觉悟起来,行动起来才行。我们既不停下来等待,也不急于求成,要想让大家跟着你走,一心一意地走,不能用抽鞭子的办法。一是得有个大气候——也就是政策,春天不来草不绿。没有雨水花不开;二是得有个榜样,用榜样的力量来征服;三是要改变草原,必须先改变思想意识……”

“对呀!对极啦,娜日萨,你真高明”江卜拉激动得搂住她吻起来。娜日萨说:

“不是我高明,我是学人家的,这也是一个教授讲的。你想想,你我不是进城,恐怕也看不出这些差距,只有走上高山,才能看清平原的一切,有一句古诗我很欣赏:不识庐山真面貌,只缘身在此山中。不离开草原的人,他就感觉不到落后。不出访怎知澳大利亚、新西兰的畜牧业先进呢?要想让别人也跟你一样走得快,你必须给他一匹马……”

“好!我懂了,”两个人谈得非常投机,从狂饮大笑的帐幕前,走到山下流水的河边。尽管是一段很短的距离,他们感到走过了好几个世纪似的。他俩在河边坐下,望着河水。河水是断断续续地流着,一段是明水青沙,绿草掩岸。另一段就是水被沙吞,杂草几株。娜日萨指着河床说:

“这不是,明水到此就被河沙阻断,过一段水积蓄了力量,又从厚厚的沙层下钻出来,去饮牛羊,浇灌草场。不要怕埋掉,到时还会钻出来的……”

“钻出来的?……”

江卜拉重复着,回味着,慢慢地走回了帐蓬前。

江卜拉好像另外换了一个人,走回去在“雄鹰”队的名单上签了名,顺便给僧格斟了一碗酒表示歉意:

“喝下去吧,我们都是青年人。”

僧格被江卜拉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给弄尴尬了。他有些欲接又止,生怕江卜拉又生什么变故,他自知弄不过他去,如果让他耍一下,在众人面前掉价。但他又不能不接,这是人家敬酒,敬酒就是抬高你,看得起你,你不接就是失礼,就是不识抬举,让人看不起,说你没气魄,没胸怀。无奈只好去接了杯。接过之后稍顿一下,等待江卜拉出招。江卜拉看透了他的心思,他又伸手做了请饮的示意,这才放松了一下,转身看了看大家,而后一扬脖子灌下去了。一股热流传遍了全身,顿时感觉云天雾地,脚步轻飘飘地走回到原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