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原染绿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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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雪原瘦马夜更寒(1)

迁徙的马群,浩浩荡荡地向前运行着。虽然是“逃难”,还显得有些气势。可是百里以外,江卜拉独自赶着马群,在驮肚的深雪里跋涉着,雪上露出的草尖诱引着饿马追赶。

马倌江卜拉不像个马倌,倒像一个武士。头上戴着尖顶绰边风雪帽,两条飘带像两把利剑在飞跑的风中抖动着。新挂面的蓝色袍子,镶着黑绒金边压着银蓝丝绦,马蹄袖上的跑羔皮好似两朵雪莲。这样精巧的手艺只能出自细心的娜日萨之手,他穿在身上,暖在心窝。在这铺冰卧雪的日日夜夜里,唯有这件袍子使他心慰。离开骆驼岭之前,他边走边望,边望边想,恋情与念意使他忘记了寒冷和苦梦。

四天之后,离开了旗界,失望和风雪把他卷入痛楚的境地。每走一段路,就倒下一匹马,真像剜他一块心尖肉。无奈之下,他把干粮喂了倒下的马匹,扶起来让它们跟着大群慢慢走。没有干粮,饿得头晕眼花,可他有马驮着,总不会倒下。

白天,地上是齐腰没膝的深雪,空中是白毛大风。风吹着流雪在原野上奔跑,好像大海风卷着浪。晚上暴风跑累了收住了脚步。赶上村庄有个跌歇处,赶不上村庄,就得在野外露宿。疲累欲倒,瞌睡如泥,可是他绝对不敢在雪地上多蹲十分钟,蹲下去时间长了,就会沾在地上别想再起来,待他冻得笑出声来,就会高兴地跟着死神去了。他心里明白,草原上冻死的人都是笑着去的,他不能去了,他身边有马群,家里有恋人,这两股力量支撑着他,他能忍得下常人忍不下的痛苦。

黑夜不敢睡,白天不能停,太阳出来之后,只能在马背上短睡。说是短睡,实际就能打个盹,根本谈不上睡觉。他不敢停留,日夜兼程想着赶快走出厚雪地界,生怕再降大雪把马含进去走不了。这也和打仗一样,时间就是胜利,这也是生命的争夺战。

江卜拉走后,娜日萨日焦夜虑,无一日不思念。每当她端起碗来,就想起可怜的江卜拉:唉,他能逮住一顿热饭吗?到了晚上,她看着火铛子呆呆地出神,母亲三番五次地催促她:睡吧,又看那火干什么,火有什么好看的。她从痴呆中醒来之后,盖上蒙古包的“桃娜”躺下了:他能找到村庄吗?找不到村庄,那可怎么过夜?睡下之后,她总是这么想。

他进入梦乡之后,经常见他笑眯眯地走来了:难道他冻死了吗?醒来之后,她还带着哭声,打着嗝嗳,浑身酥酥的。

娜日萨的母亲——巴德玛额吉是另外一种怅惘。自从畜群走后,生活中好像缺少了什么,瞳仁里都失了光亮。没有牛羊的哞咩,没有犬叫狗吠,真叫她寂寞死了。从早晨起来就那么一碗黑砖茶,一把干炒米。没有“酵啃”、没有“酸油”、没有“乌勒焖”……甚至连撮粗糙的“阿露勒”、“秀木圪”都没有。像过去那斟满银碗,漂着油花花的“素胎才”就更没想望了。

牧人的“红食”是肉类,“白食”是奶食类,没有这两类无法生活。在这很少能吃到蔬菜的草原上,全凭“红”、“白”二食补充营养。白盐、白水煮白面,砖茶泡一碗干炒米,怎么能长期生活下去。没有牛羊,那来得奶酪和“红食”。往日的黄昏,牛哞羊咩马嘶鸣,孩子大人都出来迎接晚归的牛羊,显得十分热闹。牛羊睡卧之后,还有狗儿的低吠和牡丹一样点燃在静夜里的篝火。畜群一走,带走了草原的生气,带走了牧人的乐趣。加上女儿的深叹,母女俩躺下连话题都找不到,不谈牛羊有什么谈的?往日来客,除了问“赛白努”就问水草好不好,牛羊肥不肥,这是游牧部落特有的祝福方式和习惯。自从牛羊走后,客人来了,除了互相道个好,就问有什么消息。不谈牛羊还好,一谈起牛羊的死讯,不由得伤感掉泪。

自从牲畜移场后,娜日萨和母亲不谈牛羊还好,一谈牛羊母女俩就争吵。因为娜日萨三句话离不开江卜拉,母亲不愿意听,会计僧格每一次带着药物和糖果等食品到家,母亲当着女儿夸个没完:还是我的僧格好,知道我腰腿疼,常往来买药,经常还接济好吃的。僧格最理解我的心了,真是我的好儿子、女婿。娜日萨一听到最后几句就出去了,她不爱听母亲说的这些话,可她母亲也不爱听她的这些话。女儿一提起江卜拉,母亲就唠叨个没完:

“江卜拉这好那好,他哪里好?就长个好看的脸蛋儿,那又不能吃不能喝。投亲靠友,孤身一人。他好也不过是个远方飞来的鹰,可僧格是当地孵化的‘雁’。一个是东北的哈尔沁,一个是土生土长的傻小子,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靠得住。江卜拉哪一天不高兴,一展翅膀飞了……”

“额吉,话说三遍淡如水。这话您说了多少次了,烦不烦呀!”母亲一听来劲了:

“你说淡如水,我说纯如奶。人常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俗话说,看山不看花,山长在,花易谢。花儿好看日子不长。靠不住,别跟他去,少谈,忘掉他……”

“额吉,吃药吧。牛羊不回来谈这些有啥用。”一说牛羊就能勾起老人的心病。

母亲长叹一声说:

“可也是呀,有什么用?牛羊不回来什么也办不成。连点供佛的奶子都没有,点佛灯的黄油也没有,唉,什么也没有。”

娜日萨看到母亲又要唠叨个没完,抓住她的心理,用牛羊勾起她的长叹来结束话题。硬犟下去,母亲也伤感,自己也不愉快,更害怕谈崩了母亲把僧格硬接到家里怎么办?曾经露过这样的意思,一搞“逼婚”,那就只有决裂了。决裂就是悲剧,造成的影响会不可收拾。

江卜拉从离家之日起,只有六个晚上找到了营子,其余的时间都是野外过夜。因为他赶着马群,他只能走近路、寻草场,不能赶着马群追村庄。因此,只有碰上村庄投一宿,碰不上就走到哪里算哪里,雪地野营是常事了。饿了炒米,渴了雪,脸上起皮冒泡,手上裂裂疤疤,指头冻得像小棒锤一样,连马缰绳都攥不紧,缰绳只好在胳膊上缠着。到了晚上,靴子冻得脱不下来,在火上烤化了,毡袜都滴滴往下滴水。有一天夜里,他怕马子太累,牵着走了一段。踏雪牵马,又要赶上马群,累了个汗流夹背。走累了,马群吃草,他坐下来休息,不想冷风吹着一会儿变成了冰冷的铁片,加上他吃不好,睡不好,长时间的劳累上火。一下感冒了。黑夜高烧起说胡话、做恶梦,实在烫得不行了,跑出去拿雪擦身子。就那么游游荡荡在马身上病了好几天。第三天头上,到了一个公社医院买了药,打了针,第四天、第五天才稍好一些。骑在马上。天地都旋转,看天是灰色的,看雪是焦黄的,弄得六七天吃不下饭,身上一下瘦了一圈,一个强壮的汉子,连马都上不了。曾经有些人死在“敖特尔”的路上,就是这样倒下去的。感冒、拉肚子、缺医、少药,又赶不上村庄,身体再差一点,跌倒就起不来了。江卜拉年轻,原来身体素质好,不然,一个人病在路上真危险啊。

他从家出来的几十天当中,受了很多罪,吃了很多苦,但他经受住了一切考验,他没有倒下去。这确实是一个人的良知遇到的一场挑战,一个需要胆量和毅力来承担历史性的、甚至是牺牲的苦役。漫天风雪,千里移场,孤身独影,保群历险,可以说是一首史诗,一次壮举。马子在雪地里经常倒下,只要是死不了,过去扶起来再走,饿倒给两碗自己吃的炒米。他现在是只顾马情不顾爱情了。刚出来几天,娜日萨总在他思念中出现,梦幻中萦绕。睡着时,娜日萨仿佛给自己梳理头发。醒来时一阵怅惘,脸颊上挂了冷冷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