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原染绿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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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雪原瘦马夜更寒(2)

寒冷没有减退,随着数九严寒的加深,地皮都冻得嘣嘣裂变,但是,雪越走越小了。八千里路云和月。没有走不尽的路子说不尽的话。时间的骏马驮着他走了七个星期天,在一天下午终于到了目的地——乌珠穆沁草原。东乌珠穆沁旗。是一块绝好的天然牧场,尽管有白雪复盖,可是刺破雪被的蒿草和枳机草高高地露在外面,许多杂草也依仗着大蓬莲钻在外边,饥饿欲倒的群马,一到这里就像用绳子拴住了一样,撵都撵不走。他看着马群吃草,高兴得就像大战后进入深深的思考,坐在马鞍上几乎忘记了跳下来。多不容易啊。回味和咀嚼这几十个日日夜夜,总感到是苦涩的。一个铁铮铮的男子汉,这时才流泪了。这是痛苦的眼泪,也是战胜困难后喜悦的眼泪,当然还包含着许多复杂的感情。

马群困惑地吃着草,江卜拉在红石崖下扎着帐蓬,然后去和指挥部联系。

帐蓬背靠峭壁,面前是一道冻结了的河流。江卜拉眼肿得像扣了一对铜盅,嘴、鼻子都溃烂了,手上冻得流了黄水。上火的原因,屁股“铲”出了脓血,走路都撑开两腿,坐下时垫着脚,就像个草原妇女的坐势。

看到一个新来的马群,一个年轻马倌扎房子,老移场者——一个名叫哈达的老马倌,骑着青鬃马走来帮忙。这个走场老者,无论谁来,只要他看着了,他总来帮忙,再忙也要来,扔下自己手上的活儿,也要来帮忙。帮完忙之后,领回他家吃饭。他给他们讲这里的情况。

老人一来,江卜拉感到有“千里故人”的感觉,他并不是他的乡邻,是他的同行——马倌。他又看到老人那么热情,好像见了老熟人似的:“大叔,”他道好问安之后问道:

“您在哪里住?”

“不远,在东北山里,一会领你去我家。凡来这儿的人,没有没去过我家的。”

“您也是蒙古族吗?”

“我是达斡尔。我也是走敖特尔的。”

江卜拉高兴地问道:

“你也是。刚来吗?”

“你算吧,我女儿伊琳娜十五岁跟我来的,今年二十一岁了……”

“啊,六年了!”江卜拉由喜转惊,原以为雪化就可以回去,不想来时不易回也不易,在这里呆上六年,不把人憋死,别说六年,六个月都嫌长。老人看出了他的心思。给他解释说:移场的马群一般都长,来回折腾折腾不起。牧人就是跟着牲畜走,牲畜就跟水草走,有水有草的地方就有牲畜。你们的祖先不就是赶着牛羊,追着水草从森林和水边走到草原的吗?历史上不是称“林胡”、“东胡”吗?从贝加尔湖来的不是称“水达达”吗?“达达”其实就是达旦,也是蒙古祖系的。江卜拉惊奇地望着这个笑眯眯的达斡尔老头,没想到一个老马倌还有这么多知识。他重新打量一下老者,感到他肚肚里装着很多知识。他问他:

“大叔,你们达斡尔族不是不野牧,靠圈养牲畜吗?”

“我们老家是那样,现在我是离开老家,迁居这边牧区居住多年了。走胡地随胡礼么,生产方式和生活习惯,都已改变了。我到这边就当了马倌,旗里遭灾后就来到这里。每年秋天旗里来人卖一批马,把钱带走就不管了,就让我在这给他们滋生。原打算今年回去,家乡一遭灾谁知道还呆几年?已经呆了六年了……”

“啊,六年,六年哪!”他下意识地感叹着:六年,这六年

“六年,还有十年八年的哪,你在下来慢慢就知道了。有的俩口子刚结婚到这里,现在娃娃已经九岁了,孩子九岁上不了学,没有办法,男的放马,女的每天骑马带着孩子到五、六十里的地方上学。早晨带着去,晚上带着回来,也象游牧一样,带着孩子游学。人家当地人的孩子住校,集体给花钱,你这外地人谁给你花钱?人家是公费生,你是私费走读生,收你就不错了,真难哪。我才是六年,比起人家还不算长。”

“还不长,这也都六年了。”江卜拉的脸上立刻布满了阴云,嘴里反复地讲着这几个字:啊,六年,六年……

六年这个数字印在他脑海里,漫长的岁月像这条冻结了的河流,死静地躺在江卜拉的面前,血液像河水一样快要凝结了

腾格尔草原,像一张巨手铺下的白纸,寒冷的西北风扬着雪沙在地上奔跑。娜日萨顶着寒流独自在莎拉河畔走着,她心事重重地去公社找却吉扎布。这几天她常做恶梦,有些心神不宁。她听说江卜拉被登在了简报上,据有人说,地区报上也有。僧格不告诉她实话,也不给她看简报,他说没有,她不相信,也不放心。她最害怕报上出现了这样的字眼儿:

“江卜拉同志为了保护集体的财产……”她不敢再往下想了,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驱使她顶着刮刀一样的寒风踏雪去求实。

却吉扎布,因大雪前没运来煤炭,他办公室的火炉里也是生着几块青草羊砖。这青草羊砖比较坚硬,不太燃火,是秋天从羊圈里起出的,是夏季羊吃青草、拉稀屎踩成的羊砖。秋冬吃上枯草,一冬踩成的羊砖,春天起出的是虚的,特别燃火好烧。所以,办公室进去虽然不那么冷,但也不很热,他还穿着棉衣办公。

娜日萨进去先问安道好,这是游牧部落始终没有丢掉的文明习惯,见了平辈有平辈的问侯,见了长辈有长辈的祝福,一个家里,对父母、祖父母都要早晚问安,这种传统没人嫌繁琐,也没人愿意丢弃。陌生人见了,互相问安道好之后,显得非常亲切和谐,随后的谈话也显得亲近了许多。

娜日萨问安之后,却吉扎布也要问好,还要对她母亲祝安,然后才让坐谈话:

“你是偶然来办事,顺便看看我,还是听到了什么使你挂心的消息?”

她笑了,笑中带着阴郁:

“却吉书记,我是顶着风雪专程来找您,我不瞒您说,这几天我总做恶梦,心里起疑。我是一个有文化的青年,不信神鬼,可我总觉得有些什么感应的东西。在我周围的人身上有过微波感应的验证,也许我……”

“你也有了微波感应?”

“也许是思虑过度,但我惶恐的心总是落不下来。莫非江卜拉……

“你总想着江卜拉。”

娜日萨羞怯地低下了头。却吉扎布看着她笑了。但是,他没有马上作答,先给她斟茶,而后放了炒米、糖盘和炸果子。他的家属在旗里上班,孩子在城里念书,他独自在公社工作生活,办公和宿舍是一体的,所以,文纸加吃喝都有。公社干部大多数都是这样。生活得离牧民近,牧民来找他办事,也就随便坐下来吃喝,稀客来了还得拿出酒来。

娜日萨喝茶取暖,他坐在椅子上抽起烟来,仿佛身边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娜日萨看他不说话,边抽烟、边思考话题,她有些惊奇了,却吉扎布平时不这样,好像有些反常。平时见了人,几乎轮不上别人说话,没话还要找话说。今天是怎么啦?她猜测着,揣摸着,端着茶碗的手有些颤抖了。

却吉扎布好像是自语似的说:

“真的有微波感应吗?”娜日萨点头。

“江卜拉是个好青年,他立功……”

“他一”娜日萨有些晕眩了,她误解了却吉扎布的意思,脑海里立刻闪出几个镜头……雷锋、王杰、蔡永祥……(报纸、广播大加宣扬的都是死后的冕)。她哭了,却吉扎布笑了,这时他才弄清了娜日萨的误解:

“哈哈……我的好小姐——娜日萨,你咋不往好处想,总往坏处猜疑呢?”说着把表扬的简报取出来交给了她:自己看吧,这是简报,地区报也登了,电台也广播了。

娜日萨看着简报不由得念出了声:

“……江卜拉同志,以他惊人的胆量和毅力,独自一人赶着马群,经过几十天的与风雪搏斗,克服了种种困难,终于安全地到达了乌珠穆沁草原。”接下来的数字是:江卜拉的马群死亡是十三匹。同时到达的单金群死亡是五十七匹,汪庆的马群死亡是七十六匹,宫布的马群死亡是一百一十三匹。娜日萨念着,激动而兴奋地流出了眼泪。却吉扎布笑着说:

“这不叫立功吗?你疑什么?”

娜日萨的心底腾起了喜悦的春光,脸色像桃花含苞,她喝了却吉扎布斟给的浓茶,笑着说:

“这碗茶好香啊……”

“心里也好喜啊,哈哈……”

“我这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了,他一定吃了不少苦,管他呢,人在就好,冬天过后就是春天。”

却吉扎布看到娜日萨高兴,他也很高兴,他送出她说:去吧,去迎接春天吧!

娜日萨来的时侯还是漫天风雪,一会就天开云散了。她谢过却吉书记,像春天的小鸟一样投入了大自然,欣喜地去迎接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