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原染绿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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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命在马背上复苏

娜日萨在雨夜与泥泞中奔跑了大半夜,已经跑的精疲力尽了。她跑着跑着摔倒了,摔倒了爬起来又跑。这次重重的摔倒之后,试着爬起来,挣扎了几次,爬起来趔趄着又摔倒了。雨像一排皮鞭抽打着她的身躯,脸上像钢针砭着似的,嚎啸的风把她唤醒了。她跌跌撞撞趔趔趄趄地往前走着,走着……

白天娜日萨在漫步中过去了,黑夜慢慢地又来了,白天与黑夜陪伴着她不停地走着,走着……像沙漠里跋涉的骆驼、泥泞里爬坡的山羊,迈出一步滑落回半步。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就这样重复着,使她浑身无力,心里打颤,她踉踉跄跄地一步一步往前挪着,两腿像得了肥胖症的女人,肿得快把裤子撑破了,两脚肿的脱不下靴子。但是她还是咬紧牙关用她那最后的力气往前走。当她走着、走着,突然看到了前面的拴马桩子时,眼睛一亮,便连跪带爬地扑到了马桩子跟前。这时的娜日萨,像一个沉入大海的孩子捞住了珊瑚树,紧紧地抱住栓马桩子不放开。此时此刻的马桩子成了她唯一的撑天树。

娜日萨经过几天几夜的跋涉,终于回到了自己家的马桩子前,这是她从小摸大的马桩子,摸到了它,就象婴儿摸到了母乳,她突然感到委屈地痛哭起来。

娜日萨哭了一会,当她慢慢地松开拴马桩,睁开模糊的眼睛,仔细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时,她有些惊愕了。草地上只有几个破旧的石头库伦和一根枯树似的马桩子,四周是灰朦朦的风,天空是浓重的云。这时她才想起,她走之后不久,母亲被僧格接到几十里以外的大队去住了。

夜已很深了,娜日萨挣扎着爬起来,带着浓重的马粪气味的雨水,又顺着她的头发、衣领和裤脚流了下来。她顾不得周身的疼痛和一天两夜水米未进肠胃的饥苦,深夜的凉雨和冷嗖嗖的北风,使她第一次感到竟有威胁生命的力量袭击,她打着哆嗦,哀叹着闭上了眼睛。

这位纯朴的草原姑娘,为了寻求美好的生活,离开羊群和母亲到了城市,她奋力寻觅,探求人生的真谛。谁想,那些美好的东西像一颗闪烁的流星,还未来得及观赏就从窗前划过,在夜空中消逝了。这一消逝,犹如光亮闪过之后夜更黑暗了一样,使她跌入了茫茫大海,埋入浊浪深谷。

娜日萨在寒冷的长夜里,饥饿使她翻肠倒胃,她实在有点支持不住了,软绵绵的一下也动弹不了。挣扎无力,挣扎起来又像春天的瘦马倒下去了,她好像陷入了无底深渊,慢慢地进入了昏迷状态。这时仿佛觉得骑马在云雾里奔跑,突然像落入海滩,海浪像山崩地裂似的压了过来,把她压在深深的漩窝里喘不过气来,慢慢地沉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红格尔卫生院的病床上了。她睁开眼看到阿日腾花在眼前,她认识她,阿日腾花是红格尔卫生院的护士,她俩小学还是同学,她问阿日腾花:

“我怎么躺到你们卫生院?”

“有人救了你……”

“救了我?谁?”

“江卜拉……”

“江卜拉?”她下意识地搜寻着,然后摇了摇头表示不认识。阿日腾花告诉她说:

“你可走运了,碰巧放夜马的江卜拉赶马群走过那里,从马身上看到泥水中躺着一个人,赶快下马去看。你已完全休克了,他用手电照你的脸,一看不认识,要认识就把你送回家了。不认识,又看你休克了,赶快把你扶上马背,送到卫生院了。当时正好是我值班,一看是你,赶快叫大夫过来抢救。他要认识你,把你送回家可就够呛了。要不是碰上他,在野地里让冷雨浇上一晚上也就完了,送到这里是我们把你抢救过来的。不知是你命大,还是你俩有缘,要不他放夜马群,地广人稀的草原上,白天碰个人也难,何况你是在下着大雨的黑夜。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明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好好休息一两天,院长捎话过去了,一两天家里会来人接你,要有顺车也提前安顿你回家。”

“好,麻烦你啦。”

“谁让咱们是同学来。再说,不是有人把你送来,我想见都见不上,这也是咱们有缘。”娜日萨没有说话,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点头表示是这样。

草原辽阔,人烟稀少,在这个特殊的游牧部落里,方圆百里人们都能互相叫得上名字来。可江卜拉这个名字,娜日萨好像没有任何人给她讲起过。她虽在城里,僧格去过好几次,她母亲,也多次去看过她,草原上发生的事情几乎都要给她讲的,可就是没听他们说过什么时候来了个江卜拉。她觉得奇怪也不奇怪。这两天来卫生院看她的人很多,包括公社书记却吉扎布,他们谁也没讲起过江卜拉,她不知咋的,总感到有点不好意思问江卜拉其人了。据阿日腾花讲,送来她的第二天晚上,江卜拉赶着马群来过,当他打听到她已经被救过来了,他才放心地走开了。

娜日萨入院快,出院也快。她不是有病,主要是劳累过度,精神紧张,加上秋夜凉雨的袭击和饥饿的原因,休克了。她已经没啥事了,哈院长给她找了个顺路车,提前离开了医院。她离开家几年,这次总算又回到了草原,一股浓烈的花香草味使她如醉如狂,身在草原时习以为常了,可是离开它几年又回到它身边,特别是带着这样的创痛心情回到生养自己的地方,必然是感慨万千,因此她落泪了。

秋天的牧场上,草深花重,牛羊在草丛里游动,孩子和狗在河边嬉戏,过着神仙一样生活的牧民,依在蒙古包前望着雁行溶入白云里。迟误了的雷雨过后,阳光照射在花山草甸子上,高明的画家也铺不出这样的色彩,因此,曾有人形容,草原的秋天是一幅神笔涂不出的大油画。

汽车颠簸着,向前奔跑着,车上挤满了游人,她搭乘的是草原旅游车,所以车上全是陌生的面孔。转过几道山沟,汽车驰入草原,因为汽车朝着她家乡奔驰使她陷入了家乡的回忆。

娜日萨是生活在幸福的时代,但是游牧生活使她和母亲不得不跟着牛羊到处搬迁,从她懂事时候起就居住过阿玛乌素、乌兰乌素、哈叶尔乌素……乌素已无数了。乌素是水,逐水草而居就是寻水而牧。所以她的籍贯只能说是草原。等到她上学时,才又搬迁到现在住的乃泠高勒。大草甸子上崛起一排驼云一样的山峰,所以叫驼云山。从远处望去山很有点气势,可是日本侵华时,来了些挖云母的,把一座好看的山挖了个乱七八糟。这些横七竖八躺着的石头,承受了中国劳工过多的叹息和血汗,有的为开山丧了生命。石下白骨已变黄,荒草断枝好凄凉。

一排长山枕着一条日夜不息的河流,乃泠高勒正是因这条细长的小河而得名。河水流的舒缓轻快,水波潺潺,均匀有序地叩击着草原的甜梦。

草原上的人们,如同这条小河一样朴实,朴实地做着事,朴实地过着生活。娜日萨的母亲更像这条小河,不紧不慢地搀扶着岁月的影子。娜日萨更是感到小河的亲切,她称这条小河是她的妹妹,娜日萨整天和小河一块玩耍,似虹似霓地闪现在她思绪的上空。她的记忆在小河旁与妈妈一起守羊夜,点起篝火,火在河水里摇动,火上架着铜壶,壶嘴上蒸气哧哧直冒。开水里放入茶叶袋,一会煮成了丹红色,注入鲜奶,变成了金红色的奶茶。她依偎在妈妈身边喝茶,听着妈妈一首接着一首地唱着古老的爱情歌曲。那时她还年轻,她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草原歌手。她的婚姻不幸,每当唱起这些古老民歌时,她会不由地落泪,娜日萨也经常因妈妈落泪而跟着掉泪……

车子的颠簸,使娜日萨从回忆的河流中漂荡回来,她的脸上挂满了泪花。当她看到大家都看着她时,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让司机停车,她要下车。司机经常在草原上跑车,他熟悉路径,他告诉娜日萨说:

“姑娘,还不到沙拉,离你们队还远着哪。”她说她嫌颠的难受,有些晕车,坚持要下车,司机无奈,只好停车让她下去。

娜日萨下了汽车,还有十多里步行的山路。草原的骑马里,一里顶两里。天气已经放晴了,她一边走着,一边向四处张望,周围有几群马,不知道江卜拉放牧的是哪个马群。没见过面的救命之人,心里有点放他不下,她走着在心里描摹着江卜拉的相貌。

空气是新鲜的,秋雨过后,草味有一股发甜的感觉。她走着、望着,长调的牧歌把她带回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游牧境界里。穹庐毡帐,牛马驼羊,伴随着她们结束了一代又一代的青春。这莽野荒丘上,不知留下了多少人青春的足迹。人生到处有乐趣,到处有苦恼,寻不着,也躲不过。

草甸子上,清凌凌的河湾里,波光像一弯碎银片,在晨风的吹动下,光闪闪的涌向了清澈的水流中,娜日萨的影子被它揉碎了。

娜日萨自己也觉得奇怪,越是走回到熟悉的地方,越觉得新鲜而陌生了。她边走边望,她也弄不清什么时候走进了马群,她突然倦容舒展,站在岸边稀疏的马群里,听着岸上的马子噌噌的吃草声,看着岸下马子的喝水样儿出神。隔着一绳之遥的距离,她看到一个穿着雪白袍子、蓝腰带的牧马青年,痴痴地坐着,看着她的倒影。他身边的那匹枣红马高扬着头望着渐渐离去的马群,长长的套马杆子指向了天空,马子不停地转动着身子,他的腿底压着马缰绳,下颏顶在膝盖上,好像想着什么心事。

他没有站起来,但是能看得出来,他的个头至少有一米七、八,虽然高原上强烈的紫外线晒黑了他的脸,眉宇间依旧透露出山川钟毓的俊秀,宛如高头的伊犁天马,眼大眸明,勃勃英气。娜日萨的黑发垂到了额前的眉间,她一扬头甩发,恰好与抬头的他对视。娜日萨觉得眼前一亮,好像陌路上遇到了熟人。她正欲上前搭话,枣红马突然的嘶鸣和骚动,使它的主人立刻站起来,跨上马背走开了,连头也没回,好像他身边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似的。

娜日萨平静了的心潭,又立刻被原风吹起了波澜。她搞不清这是咋回事,弄不懂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出现在她家乡的同代人里,她想不出这么个形象,但是,她觉得很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面,除了皮肤比以前黑了点以外,好像口、眼、鼻这三件特熟,她要是原来,一看到他就会从回忆的生人圈里捡出来,这两天糊里糊涂,善与恶的大颠倒,使她一时别不过劲儿来。她看到他孤独地坐在河边,猜测他有什么心事,或者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尽管他没有礼貌地见人不回礼、不问安就走开了,她也不责怪他。娜日萨所遗憾的是没有把马缰绳抓住问个姓名,她猜测他可能就是江卜拉,她觉得在自己家乡的土地上,应该勇敢一点去问清姓名,感谢他的危难救助。她也是城市环境改变了过去的单纯和泼辣,“野性”的美里渗入了娇羞。要是当初就有这一点,她还不会轻易地跟着教育局长去了呢。“野”与“娇”溶成一体便是成熟的飞越,尤其在这片净天净地、鸟语花香的草原上相当必要,纯洁善良的造物主们,把受骗当作虔诚,这一历史从佛教进入草原就已经开始了……

娜日萨在原地停留了一会,突然觉得小河边只留下了自己,影子在水里抖动了一下,然后望望花海似的朝霞走开了。四野空旷,羊群尚未出坡,晨鸟的几声鸣叫也解不了她独自的寂寞。不知是为了忘却,还是为了回忆,总之她不再象过去追逐小浪奔跑了。过去看到小浪说是河妹和她在笑,现在又觉得小河也有了愁事,愁眉不展地往前走。她顺着小河往前走,弯弯曲曲的河水,好像叙说着一件什么事情。

娜日萨觉得,离家已经不远了,这个家已不是原来小河边那个熟悉的家了,她走后不久僧格就把她母亲接走了,自己的房子没有扎,住进了大队的蒙古包。

僧格三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得病死了,没有娘的“小羊羔”,一天妈咪地叫着。娜日萨母亲看着可怜,就把他收留在身边,和娜日萨一起喂牛奶长大的。他比娜日萨大,娜日萨也未叫过他哥,他也当亲妹妹一样看待娜日萨,娜日萨也把他当成家人一样常和他开玩笑。娜日萨走后僧格接老人到大队和他们一起住,不完全是报恩,他的隐秘还在于深深地爱着娜日萨。

僧格当了大队会计,他父亲又是老保管,因大队经常没人,父子俩就安居于大队的蒙古包里。为了接巴德玛额吉,父子俩又住进了坂申房,把蒙古包让给了巴德玛额吉。僧格对老人的照顾与安排,娜日萨多次表示过谢意,老人就更不必说了。

僧格知道娜日萨要回来,一大早就起来卷袖宰羊,帮助老人清扫房子,重新铺了新毡子摆设家什。他把大队订的《民族画报》、《电影画报》等搬来一大堆。从早到晚,不知道跑到敖包上眺望了多少遍,急待娜日萨回来的心情,甚至超过了巴德玛额吉。除了母亲和僧格急盼,还有老保管满达和临近浩特的姐妹。她们听到娜日萨要回来,这几天你传她、她传你,静寂的山林里,仿佛要飞回春天的小鸟。人们的脸上都挂上了企盼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