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原染绿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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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一条索子不可两头勒

大自然的冬天已经过去了,但是,代表冬天的“白色使者”还没有彻底离开草原,草中含雪,背阴半白,该退的东西一下退掉很难。坚冰之下滚动的春水,传播着一条不可抗拒的规律,白头老翁的冬天已不是草原的主宰了。寒冷驱赶走的鸟群,又已振翅飞回到了北方。一个热恋的春天又要开始了,生命的根在北方,爱情的热恋也在北方。

江卜拉独自走在高坡上,望着那条陷落过他的哈拉沟,他望着这条吞咽过许多马和人的沟,为什么没把自己吞掉?他想,如果不是遇上老哈达和他那心爱的女儿,他至少还会在那里凉凉的躺着。只有待到雪化水推时才能把他送出沟去,抛入更深一层的峡谷里。假如,他继续在那里躺着,娜日萨失了情的“流”、爱的“泉”就会枯竭,可他被救了,又会使另一眼“泉”枯竭,自己心疼,但又无法使这两眼“泉”不竭不枯。

有时他落泪,有时他痴想:能不能三个人在一起生活,永不结婚,使两股将会枯竭的“泉”变成欢笑的“泉”……愚想,怎么可能呢?愚想永远不可能成为事实,一股“泉”旺盛了,另一股就要枯竭。

有时拒水拒饭,有时一夜失眠:唉,难哪,心上的肉割掉哪块都流血呀……

“哥——江——卜——拉哥……”伊琳娜的声音:“哥——江——卜——拉哥……”大山的回声。

江卜拉听到怯声怯气地叫他,他转过消瘦了许多的脸,看到伊琳娜正往山上爬,爬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急忙赶过去问她:

“伊琳娜,什么事这么急?”

“你又悄悄出来了,风这么大……”

“我想瞭瞭马群,我想去放马了……”

“指挥部来人啦……”

“指挥部来人啦?那正好我给他们说。”

“指挥部来人说,你们家乡来人了……”

“家乡?”他惊喜地正猜测,伊琳娜说:

“说是来了个副旗长,还有娜日萨……”

“娜日萨?!”江卜拉像触了电一样,自语道:是她吗?从来没有信息,又没有说来,突然……他眨巴着眼睛,怕是一场梦,因为他做过许多这样的梦。

“走吧,傻站着干啥,客人快要到啦。”

江卜拉没有说话,他默默无言地跟着伊琳娜走下山坡。老哈达在家里熬茶、预备吃食。

在指挥部通往伊琳娜家的路上,娜日萨与却吉扎布骑马并排走着,指挥部的人前面到了,他们俩是中间看了另一个马群点。娜日萨催马上前一步,跟上却吉扎布试探着问他:

“大叔,你们在指挥部背着我谈论了半夜,瞒着我大概就是江卜拉跟伊琳娜的事吧?”

“啊,你偷听啦?”他有些吃惊地问她。娜日萨没有说话,点点头表示知道啦。便眼里立即闪出了泪花。她思谋僧格还是说了实话,有这种事,只是情节上有些出入,一块儿住着,没有结婚,住了几十天。大概就这样。却吉扎布看她已经知道了,只好给她解释说:

“江卜拉是个很重情的人,为了这件事,指挥部领导批评过他……”

“批评?”她误会了,把意思反理解了。指挥部批评是不让他伤老哈达父女的心,她以为是他做了错事,所以,僧格说“指挥部保的媒”是对啦,但不是杨森扎布,他是为了让娜日萨相信而编的。却吉扎布看她落泪:

“娜日萨,江卜拉死而复生这你应该……”

“是,他活着我很高兴,我能见到他也就满足了。从我学习回来就一直没见着他,不是僧格,他和我都不会是这样。”

“娜日萨,你先别想得太多,到那里后再酌情处理。但是有一条,你要听我的,要克制,要冷静,要有风格。”他怕她太冲动了,或者看那种场面受不了。娜日萨说:

“我想我能办得到。”说罢,催马跑起来。

却吉扎布望见了马群,心里想,大概不远了。不料就在眼前,让一个小圆山挡着,真有点: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情形。大山之下,小河迎来,一转小山,就是两个窝棚,依山面河,眼前开阔,看到这些,就会想到移场生活的苦与乐了。

指挥部先到的人,和老哈达父女、江卜拉都在门外恭候尊贵的客人。下马之后,按照传统的礼规互相道好,互换鼻烟壶。这时候,娜日萨走前一步,她望见江卜拉消瘦的面孔,压下激动,想着跟他握握手,像却吉扎布一样,一本正经地,有礼貌、有节制地祝他再生幸福。不料,江卜拉激动地跟却吉扎布握手之后。喊了声:

“娜日萨!——”扑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她想挣脱,她想劝他冷静,但是,感情的激流,冲刷了语言的音姆,深陷的“双泉”溢出了烧开的热流,她在他怀里哪还有挣脱的力量,他那熟悉的搂抱早已使她沉入幸福回忆的河流……

单纯的伊琳娜被这些感情的激流撞懵了,她凭着少女的敏感,情不自禁地胀红了脸、低下了头,转过身子想要落泪。

却吉扎布和老哈达惊愕了。却吉扎布有些出乎预料,老哈达感到有些突如其来。但是,聪明过人而富有经验的老达斡尔,一看就明白了,他虽然心上像小牛撞了一头,一惊一愣之后,赶快变惊为笑,迎宾让客来打破这种偶局,他一边招乎客人,一边说:

“伊琳娜,快请客人坐,贵客上门,斟茶洗尘,抓紧煮肉,拿来酒瓶……我姑娘,十五岁跟我来到乌珠穆沁,移场的孤独生活,使她变得痴呆,不会招待客人,又不善言谈。”

却吉扎布惊奇地望着这个老哈达,心想,这不是个一般人。他接着又看着伊琳娜说:

“老哥太谦和了,姑娘越聪慧,越是内秀、文静,从那两只眼睛就能看得出,脸像草原的花,眼像沉静的湖……”

“对小女过奖了,旗长!快坐下喝杯茶,你们能来我的窝棚作客,我实在有点受宠若惊了。”

青年人的世界比较直露、袒诚,江卜拉紧紧地握着娜日萨的手不放开:

“我醒来之后,因为不通邮我才没给你写信,后来写了几封,等不来回信。”

“你死而复生的消息我听到了,但是没见你的信。我也写了,不知道为啥你没接到。”

这时,伊琳娜拿来她接到的所有信件,有来的,也有江卜拉写的两封,紧紧地打捆着,原封未动:

“这不是,我都‘软禁’了,贪欲多了,知道多了,想得多了,怕影响养神,所以我扣了,但我没有拆看过一封。别人的秘密我不想知道。”娜日萨惊奇地望着她,从她的行动和语言,加上那诚实的表情,伊琳娜的形象在自己的心目中突然高大了几分。她笑道:

“我的信也被扣了,那是僧格出于私心,而且他都拆毁了,不可告人。我们这位伊妹,是出于真实的感情。迷终于解开了,隔山隔水还隔着两层人……”

“有话慢慢说,伊琳娜,快叫姐姐喝茶!江卜拉,家乡来人了,我们都高兴,今天不谈你们青年人之间的事,旗长大人来了,咱们谈一些适合官员身份的话,谈谈变化,再谈谈有什么好消息、好新闻,闭塞遥远的荒漠,需要新鲜的空气和雨露春风。”却吉扎布听傻了。

老哈达的克制、沉着,而又谈笑风生地活跃着将欲爆炸的气氛,使他这个当旗长的感到敬佩而又吃惊。没有气量,没有知识智谋,决不会有这样的行动。在一个放马人的身上,他看到了人类纯朴的文明精神。

白天的时间是在克制、冷静中过去的。到了夜里,在赤赤的炉火下,由于倾谈融洽,坦诚质朴,所有的克制线都已取消了,却吉扎布替江卜拉和娜日萨介绍了他们的过去,包括娜日萨在城里的一段事。老哈达这才恍然大悟,他接着讲了,杨森扎布多次给他讲过的话:

“不防人不知有意呀。当然,火是摩擦着的,情是相处深的,我和女儿也非常爱江卜拉这个孩子,他非常聪明、有头脑,无论品德、心地都是高尚而善良的,可是……”他把想说的话咽下去了,他觉得,说下去怕控制不了自己。留下的话,两个老头黑夜慢慢说了。

真相大白后,两个被命运连在一起的姑娘,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老哈达含着热泪,搂过江卜拉亲了一口;却吉扎布激动地搂住了老哈达……人类的真诚、互爱,只有在谁也离不开谁的时候才从每一个人的心底迸发出来。

这时候,他们突然唱了起来,这是这个民族特有的性格特征,大悲大喜时,总是用歌来净化、填补心理上的缺憾。一人起唱,大家和唱,在这寂廖空旷的遥远之夜,回荡着古老民族游牧者的爱情之歌:

谁在抚弄失恋者的咳血之爱,

遥远的时间把不曾开的花也催开。

荆棘划破脚趾你才会记住那条路,

不怕你离去就怕你去了不再回来。

心里盼雨总在遥望天边的云彩,

痴情的姑娘背对冷月在山头上等待。

两座山连接只有河水和云霭,

两颗心连接只有深情和至爱……

夜深山静,人心不眠。老哈达把女儿叫出去了,他觉得该给女儿谈的时候了。

却吉扎布和娜日萨走在草原春天的月夜下,他心平气和地给娜日萨做工作。他说:

“娜日萨,你和我都明白,现在是一条无形的绳索——爱情的绳已套在了江卜拉的脖子上,你跟伊琳娜各掩着一头,两个人都不松手,将会把他勒死的。”娜日萨哭了,这一阵的泪水是息灭爱情之火的,她很平静地说:

“大叔,江卜拉在着,这对您我都是最高兴的,伊琳娜救了他,又从危境中扳过来,经心护理了两个多月,使他恢复了健康,现在的江卜拉是属于伊琳娜了。我的江卜拉他已经‘死了’,伊琳娜是个多好的姑娘啊……”说着她又痛哭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却吉扎布待她哭得稍停一下便说:

“人生像这弯月亮,有时明、有时暗,明暗都是不由自己的。爱情也像遥远的星辰,望着光辉灿烂,可是可望而不可及。现在还好一些,过去更差,慧心的爱情很难得到,在你们的家庭里,是你说了算的还这样,你想别的家庭。你这还是你一个家庭,如果男方家庭一干扰,两头设障阻,还有社会的,有钱、有权、有势的想娶,又设一层,咱们牧区还好些,像农区,好多女孩让金钱夺走了爱情,所以说,越是爱的、越是珍贵的,得到的更难。因此,人们总结出‘好事多磨’,多磨也不是都能磨成,有的磨光了,有的磨没了,难哪。”却吉扎布边走边说,脚步踏着节奏,可是,他后边这些话几乎像擦过的夜风。

夜是一个黑色的幽灵,此时此刻,它正贪婪地拥抱着草原。老哈达和却吉扎布不约而同地回到窝棚。娜日萨和伊琳娜都还在各自的一个黑暗角落里徘徊。割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连心之爱是要滴血的。刚强的话谁也能说,真正动肝动肺是谁都不容易,这也是人之长情,情之长理。

老哈达和却吉扎布,各自做了工作心里稍稍轻松一下。两个人坐下来喝茶抽烟,谁也没提起这事儿,他们知道,暂时压在心底睡吧,要不然又会是一个长夜不眠。

不提此事,就会心里没事吗?两个老人就像两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在人生的大地上流了半个世纪,人情事故,悲欢离合都经历过,这种情长如水的爱,很难断流,但是,总要断掉一股,到底怎么断好呢?别说江卜拉,连他们也下不了决心、想不出良策,虽然俩人都没睡着,谁也不敢惊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