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fka′s Special Utopian Space———"The Hole"
赵涓
Zhao Juan
【关键词】卡夫卡;《地洞》;乌托邦空间;反面乌托邦
一、“乌托邦”的发展
“乌托邦”一词来源于托马斯·莫尔的拉丁文长篇小说《乌托邦》。“乌托邦”一词是托马斯·莫尔根据古希腊语虚构出来的, 其词源意义意思是“虚无之乡”、“乌有乡”、“极乐岛”、“乐土”等,泛指客观世界中不存在的完美的理想社会,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理想,是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一方净土,是人们的一种精神寄托。纵观辉煌的世界文学宝库,许多作家都通过想象与虚构的方式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现过乌托邦思想。乌托邦现象在世界文学史上有着相当漫长的发展历程, 存在于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文学作品之中。“乌托邦”原本是外在的,群体性的,是想象中完美社会形态的代名词,曾在很多作家笔下以美丽的田园、山庄、桃花源等外部的生存世界,包含着理想化的社会制度和人际关系出现。乌托邦是理想主义者的天堂,是一个永远距离现实世界最远的地方。乌托邦的历史,和人类追求完美生活的梦想史一样长远。柏拉图的理想国、耶稣的天国、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陶渊明的桃花源、詹姆斯·希尔顿的香格里拉……,柏拉图说它近在斯巴达,培根说它远在大西岛,奥古斯丁说它在天国,圣西门说它将在人间出现,寻找乌托邦是一个跨越时空的旅程。进入现代,一些人认为,个人在强大的现实环境面前根本无能为力,“就这样,西方传统文学中在各种外在世界不断建构着的那些乌托邦,到了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中,已经缩回到一己个人的心理和精神世界,人代上帝创世的豪情,已在深刻的悲怆中变成独自寻求生存依据的个人努力” 。这是一个人的乌托邦, 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 一个无法实现的社会, 一个存在于乌有之乡的地方。
二、卡夫卡的乌托邦空间
乌托邦是一个空间概念,空间有私密的,有公共的;有封闭的,有开放的;有安全的,有令人不安的;有可以进入的,有永远无法抵达的。空间不但是主人公活动的背景,它本身也展示了主人公的一种存在状态。作为一个犹太人,一个流亡者,一个边缘人,卡夫卡小说的主人公生活在空间的焦虑之中,只有进入自己的私密空间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自己是自己的主人,才能找到自我认同,他们为保卫一个私密的空间而努力奋斗,终生致力于如何保住现有的、熟悉的、私密的空间和建构新的更加理想的乌托邦空间。《地洞》就是作者费尽心思要营造的一个私密的、封闭的、安全的乌托邦空间。小说开始时,《地洞》中的主人公———一只生活在地下的小动物,就为自己终于建成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地洞,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而感到高兴。“我造好了一个地洞,似乎还蛮不错。”地洞内,他构建的小世界,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充满了迷津暗道,食物储备丰富,他成了无数通道、广场的主人;洞外,入口隐蔽,设置在人口往来频繁的地方,并用可移动的苔藓掩盖上。地洞,带给他的是宁静和安稳,“在那里我可以甜甜蜜蜜地睡上一觉,这是和平宁静的睡眠,是满足安全感的睡眠,是实现了建立安心之所的愿望的睡眠”。《地洞》是卡夫卡的地洞,他将自己“鼠类化”,因为只有他自己,所以,那里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是封闭的、理想的乌托邦空间(这种乌托邦空间不同于桃花源中的众人和睦相处、不分贵贱、没有尊卑的乌托邦空间,是通过脱离社会而达到的)。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地洞,而是拯救他生命的精神家园。他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和心灵家园。“卡夫卡生前曾一再称自己就是一个‘洞中鼠人’,……卡夫卡更是经常地觉得自己‘犹如洞穴里一只绝望的困兽’。”对于在社会、存在的压力下异化成了非人的他,这是他内心不想为人所知的禁地,是他的乌托邦空间。
三、《地洞》———真的是乌托邦空间吗
小动物精心营造的“地洞”并非是绝对安全的空间。一方面,存在外界可能的侵犯———它经常梦见盖着苔藓的地方,野兽用鼻子在那里嗅个不停;一方面有传说中地下的敌人,让他的精神分裂———“我安安稳稳地住在我的家的最里层,与此同时,敌人却从某个什么地方慢慢地、悄悄地往里钻穿洞壁,向我逼近。”一个接一个的恐惧让他无从逃避,到处充满威胁。他分析和寻找着可疑声音的来源,卡夫卡说不清楚,自己在安全还是在危险的家中。从客观角度看,地洞内比地洞外更容易使人产生窒息感和压抑感。然而,洞外充满喧嚣,如同洞穴入口处,人来人往,从不曾有片刻宁静。有不断强大的敌人,有不断强大的同类,到处都有追踪者,生命充满了流浪,精神的恐慌无处不在,任何一种可能都会构成恐怖。他是一个单独的个体,而恐怖却是整个世界,无论怎么逃,都无处可逃。没有绝对的安全堡垒,乌托邦只是梦想。
地洞外,是他无法躲避的世界,是一个公开的空间却不是一个和谐的乌托邦世界;而地洞内的世界同样也并非他所想的那么美好,在里面,他会变成众生的一分子,碌碌,甚至蹉跎,为了一些生存法则而耗费时间、精神和生命。于是,《地洞》的结尾卡夫卡写道:但是一切始终毫无改变,真正的乌托邦并未实现。可以说,全文就是处于这样的一种矛盾运动中,这种运动首先表现为介于安全与不安全间的摆动, 是对理想的乌托邦空间的把握的不确定。
它是为了自我安全而修建地洞的,并几乎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它上面。然而结果却是“动物”自身为地洞的安全而搞得自己一刻不得安宁。我们在分析它内心激烈斗争的同时,体验到了它那无法摆脱的生存的痛苦, 为了追求乌托邦梦想而处于一种更为不安的生存困境中,“家”导致了它的心理失调和精神危机。“只要这方面没有得出可靠的结论,我就没有足够的理由在这里感到安全,即便从墙上掉下的一粒砂子,不弄清它的去向我也不能放心”。对地洞中的一切进行绝对而准确的把握,这就是动物惟一所关心的,也是它最大的心病。一切确定,它就可以安心了,但绝对准确的把握是绝对做不到的,绝对安全的乌托邦空间也只是美好的乌有之乡。
来回地奔忙, 时刻在恐怖中度日, 成了它生活的全部, 实际上到了老年还在原地未动———动物终究没有构造出理想的地洞,卡夫卡也终于没有能够找到真正的栖息之所让他的身心得到休息。卡夫卡是一生都在躲避阴影的人,他永远也无法走出忧郁与焦虑。主人公———这个不知名的动物其实就是卡夫卡本人内心的写照:终其一生,他都在逃避这个自己所不愿面对的社会,还有家庭。这个性格阴郁的犹太青年曾伤感地说过,在他自己的家庭中,他却是个陌生人。在卡夫卡的生活中,他的文字就成了他的“精神家园”,他在他的小说中生活,他把作品当作只有自己理解,不允许别人进入,因为他认为,这个他自己的“地洞”只能容他一个人,“但堪信赖的,只有我自己和我的地洞了” 。“卡夫卡不止一次地表示,在布拉格,甚至在任何人群聚集的地方,他更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孤独,‘与另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比自个儿独处时更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即使在家里,他总是宁愿把所有的一切都关在自己的房门外” 。
他提心吊胆地生怕别人会发现甚至毁了他的家园, 因为可怕的声音似乎出现在每一个角落。如果地洞真的能够让他诗意地栖息,那么这将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但是他面对的只是不停地挖掘和修整,所有的工作———苔藓装置,迷宫,城郭,储藏室,壕沟的挖掘等等,全都是半途而废,不了了之,在壕沟的尽头是真正的虚空。卡夫卡承受了一种艰苦的工作,他写作,并且把写作作为一种精神上的存在方式。而他的精神家园只是一个无底洞,耗去了他的体力和精力而一事无成(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他只愿毁去他的手稿)。卡夫卡的命运也就如同那只不知名的小动物一样,在地洞里无休止地劳动。他精心构造的特殊乌托邦空间———地洞,并没有为他带来身心的平静。小动物设计了一个个方案,又一个个地推翻,每一个都不完美,为了这个理想的空间,它碰得头破血流,精力在这种折腾中耗尽,生命在这种反复中老去。它终其一生保卫家园,为了地洞的安宁而战,“地洞的事情忙得我团团转” 。卡夫卡一头扎进“地洞”的技术研究中,痛苦挣扎,探索如何构建他的理想的乌托邦生存空间,他竭力表明,人类精神充满忧虑、恐慌、失落,唯有不停重构,才能躲避疏离。《地洞》中小动物的焦虑也正是作者的焦虑,小动物的生存状态也正是作者的生存状态。一种不可名状的焦虑感支配了他们的整个生存状态。卡夫卡曾经说过,他感到自己的脚下没有坚实的土地,他所使用的语言就好像是偷了别人的孩子,也许为了掩饰小偷的行为,他把自己当成主人,说着比当时的德语还要古典的德语。地洞中的小动物被想象中的可能的入侵者折磨得心力交瘁,处于一种不安定的生存状态,像地洞中的那个小动物一样,卡夫卡也时刻担心着私密空间被外部力量入侵。由于他无法在私密空间和公共空间之间保持平衡因而产生焦虑,这种焦虑也正是流放者、边缘人的焦虑。
四、挣扎在《地洞》中的“穴鸟”
“反面乌托邦也被称为恶乌托邦……反面乌托邦指代乌托邦的反面,即一个想象中的由于掠夺、压迫和恐怖造成人类生活条件极差的世界。如果说乌托邦是人类对自己美好前景全面憧憬的话,那么恶乌托邦便是人类的全方位的噩梦。”19 世纪末、20 世纪初,也恰恰是捷克民族主义崛起的时候。捷克民族主义自然是要反德的,同时亦奉行传统,一并反犹。在捷克的犹太人,因此陷入到捷克民族主义对抗外来民族统治这个尴尬的夹缝中,又因为他们本身对德语文化的亲近,使人们分外反犹(犹太人和德语文化的亲近,此时已构成反犹的一个重要原因)。此时的捷克犹太人地位是尴尬的:我们看到了30年代后那种无国籍、无认同的欧洲犹太人的境地:既非德国人,又非捷克人,而且两边都不承认他们;最要命的是,他们连是不是犹太人,都称不上:不使用意第绪语、不实践犹太宗教。这使他们陷入了一种认同的真空。当时的反犹主义十分强大,是每个犹太人都要经历的,卡夫卡也一样。当时许多犹太人对待反犹主义,无可奈何而无处发泄,便转向自身:自卑、自虐、自我仇恨。这种扭曲的精神和想法,亦在卡夫卡的身上和文字中体现。“卡夫卡”在捷克语中是“寒鸦”的意思,而“卡夫卡”在希伯来语中是“穴鸟”的意思(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都是犹太人的语言)。
“卡夫卡”———“寒鸦”“、穴鸟”,真的是当时犹太人的最好的代名词。他每天不得不面对冷 冰冰的办公楼、阴霾的天空,他的“地洞”也不是乌托邦,他终究还是逃不出这个世界。“如果说乌托邦是把人们带入天堂,那么反面乌托邦则是将人们带入地狱,如果乌托邦给人们带来的是憧憬和希望,那么反面乌托邦带来的则是恐怖和绝望。”卡夫卡的“地洞”,他的个人乌托邦,不是乌托邦,而是一个反面乌托邦。
作者简介:赵涓,女,山西人,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2007 级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1]]武跃速.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个人乌托邦倾向[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
[2].卡夫卡.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选[M].韩瑞祥,仝保民选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3].胡志明.卡夫卡现象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
[4].谢江平.反乌托邦思想的哲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