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长城,死气沉沉,如同几段蛇的僵尸,匍匐在青灰色的山脊上,任凭寒风扫来荡去。长城脚下怪石嶙峋,荆棘丛生,枯枝摇曳,残叶翻飞。四个肩扛明晃晃大刀的金兵正押着一个辽人,沿崎岖山路,向长城缺口走来。那辽人反绑双臂,披散头发,脸上挂着血迹,走路磨磨蹭蹭,还不时东张西望。似乎企望能有神人突然从天而降,把他救出险境。后边用绳索牵着他的金兵不住推推搡搡,骂骂咧咧,象驱赶着一匹疲惫不堪的牲口。
他们走近长城缺口,那为首的金兵也累了,嚷道:“今儿真他妈的霉气,碰上顶头风。”
牵绳索的金兵接过话茬说道:“长城北边风才溜呢,咱不如在这墙下歇会儿,背背风再走。”
“歇会就歇会,老子跟歇着也没仇”为首那金兵狠命把刀往地下一插,撅着屁股就往一块石头上坐,屁股还没挨着石头,忽听扑哧一声响,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枚铁蛋,正击中那金兵头顶,金兵哼都没哼一声,就栽倒在地。第二个金兵急忙向前扶他,又一个铁蛋飞来,正打在太阳穴上,立刻脑浆迸裂而死。被绑的辽人十分机灵,知道遇上了救星,急忙向长城缺口奔逃。后边两个金兵赶了上来,举起钢刀照他脑勺就劈。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长城上嗖的一声,飞下一个青衣人,手起剑落,前一个金兵脑壳早已削去半边。后一个金兵见势不妙,掉头就往山下逃窜。青衣人也不追赶,径到辽人面前用剑割断绳索,放了辽人。辽人倒身便拜,口称多谢壮士救命之恩,日后定当厚报。青衣人急忙将辽人扶起,说道:“你我都是辽人,国破家亡,只有互相救援才能图存,不必客气。”
那辽人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的青衣人,只见身材玲珑骄健,面皮细腻白嫩,长长的睫毛下两只乌黑的眸子透出一股英气。鼻子不大不小,端端正正,嘴唇红润得象石榴花一样鲜艳。辽人被青衣人美丽的容貌惊呆了,他觉得象漆黑的夜空突然推出一颗皎洁的明月,使他深沉的眼睛放出兴奋的光彩。登山的疲劳,绳索捆绑的疼痛,一时都忘到九霄云外。青衣人被他盯得腮上微微泛起一阵红晕,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转移目光说道:“请问义士尊姓大名?年庚几何?为什么在这儿救我?”
青衣人诚挚的说道:“我姓萧,名玉,今年一十八岁,家住上京,父母尽被金人掳去,自己随难民逃亡到西京,前些时听说李信在云中起兵抗金,故来投军报效。可是未到云中,就听说李信兵败被杀,心中痛惜不已。后来在岩坊碰上几个金兵押着你,往北赶路.我观你气宇不俗,料必是抗金义士.便存心相救,可是跟踪几天没有机会下手,今天见这长城附近荒无人烟,又没金兵巡逻,所以我先行几步在这儿等候。”
那辽人又问:“久闻耶律大石夫人姓萧,极有文才,也是上京人,你和她莫不是本家?”
青衣人道:“耶律大石夫人便是我姑母。”
辽人听了喜不自禁,他说:“天祚帝不听耶律大石劝告,兵败被浮。耶律大石率二百余骑西征,现在西域招兵十余万,重振国威。我想在云中起兵与耶律大石相呼应,同扶辽室。不想耶律燕材叛变,断我后路,使我军陷于重围,全军覆灭。一位与我貌相似的军校假称自已是李信,被金人斩首。我充做随军郎中,故得免死。金兵要把我押送黄龙府发落,辛遇公子相救!”
萧玉惊喜的说:“原来你就是抗金义士李信,将军大难不死,实则苍天有灵,社稷幸甚矣。如果将军不弃,我萧玉愿助将军重整旗鼓,再兴义师,共图光复大业,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李信道:“难得萧贤弟赤胆忠心,武艺超群,只是当今四京俱陷,主公被浮。金兵锐气正盛,我等应当避其锋锐,先向西域投奔耶律大石。积畜力量,待日后天下有变再图恢复。”
萧玉听着李信的一翻话,眼望东北那灰暗的天空下白皑皑的群峰,心底涌起一陈悲凉。父母皆被困北国,他恨不得一天杀到黑水,踏平金都,救出父母。可是金兵铁骑千群,锐不可挡。辽国精壮杀戮殆尽,剩下些老弱百姓,人人胆寒,哪儿还有抗金的力量。李信说投奔耶律大石,以待天时,确实是唯一良策。可是那“天时”究竟在何年月?父母何时方能得救?萧玉的心被痛苦的矛盾撕裂着……。
李信握着萧玉的手说:“萧贤弟,咱们都有亲人被金兵掳去,生死未卜,我恨不得今日就与金贼决一死战,救亲人出水火。但是那不过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古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现在需要的是找个立足之地,养精畜锐,等力量强大了才能与金人一决雌雄。”
李信那深遂的目光使萧玉感到亲切,李信那双有力的大手给萧玉带来了温暖。萧玉孤身辗转已几个月了,悲伤无处诉,象一只孤雁在凄凉的寒风中挣扎。现在遇到李信他感到有了依靠。他无限深情的望着李信,恳切的说:“李信兄,你的见解极是,我们现在就投奔西域去吧!”
残冬时节,日短夜长,一会儿北国那巍巍群山便落进苍茫暮色之中。李信与萧玉沿着雪坡往山下摸索。天愈来愈暗,渐渐四面都成了漆黑,唯有脚下是灰白色雪地,辨不清鸟迹兽踪。北风先还是呼呼地吹,半夜竟刮起了哨声。卷起的雪屑打在二人脸上,只觉得象刀刃在面皮上乱划。脚冻得生疼,寒气呛得不敢张嘴。他俩都知道如果停下来,一会儿就会冻僵,所以尽管疲惫不堪,但谁也不说声歇歇。李信头前探路,一会儿跌进雪坑里,急忙喊:“萧玉站住,往左拐”;一会儿又被固堆拌倒,赶紧喊:“这儿有固堆,小心”,就这样磕磕碰碰的摸索着。忽然“扑通”一声响,李信心头一凉,身子早随着脚下的雪块跌进山谷。萧玉惊呼:“李信哥!李信哥!”
这时就听脚下陡壁上呼呼啦啦树枝乱响,又听李信在谷中喊道:“萧玉站住,这儿是深沟!”
萧玉爬到李信跌下去的雪崖边往下一看,一片漆黑,她急忙喊:“李信哥,甭慌,我来救你!”一边从怀里取出“绵索爪”,这原是一条数丈长的锦绳,绳一端上系有铁爪。若遇到城墙,抓住绳索一端把带铁爪的一端往城墙上抛去,铁爪抓住城墙上沿,她攀住绳索似猿猴一般爬上城头,不想今晚在此派上用场。萧玉放下绳索,高喊:“李信哥,抓住绳索!”
原来这下边是万仞深谷,李信跌下去却被倚壁倒挂的松树挂住,因而没有落入深渊。否则,跌进谷底岂不摔成肉饼。且说李信抓住了绳索,又喊道,“萧玉你可站稳脚跟!”萧玉自然明白,把双脚插进雪地尺余深,只觉得脚下是硬梆梆的石板,然后用力往上拽绳。李信脚登崖壁,一口气就爬上谷沿,往他上一趴,就无力动弹了。萧玉关切的问:“李信哥,跌伤了没有?”
李信答道:“筋骨没事,待我喘一下气咱就走。”
萧玉又说:“哥哥如不能走,让我背着你。”
李信说:“我皮都不曾破损,哪儿用弟背呢”说完一提劲站起来,又道:“咱甭往山下摸了,且顺着山坡往西,待遇上山豁,必有大路,再沿大路到山南积雪小的地方好过夜。”
萧玉道:“哥哥说的是。”于是二人顺着山坡慢慢西行,约走有一个时辰,果然遇一山豁。豁中有人畜踏过的痕迹,二人循路朝南,出了山豁。就见朝阳坡积雪极少,道路清晰可辩。二人又朝山下走了一程,见路旁有一庙宇,虽不大,足可容身。于是二人走进庙内,打着火,见面前一滩灰烬,两侧堆积许多包谷桔,看样子过路人常在这里烤火取暖。李信喜道:“多亏山神有灵,我俩今晚冻不死矣,若以后驱逐金兵光复辽室,我等一定再修庙宇,重铸金身。”
当下燃着柴禾,庙宇里顿时热气升腾,烟雾燎绕。这时萧玉忽然惊呼:“李大哥,你手上怎么有血?”
李信一看自己的手面已是血迹模糊,便道:“这是刚才落到树上,被树枝挂破了皮。”
萧玉急忙掏出丝巾,替李信包扎伤口。李信此时才感到腰也有些疼痛,便轻轻躺倒柴堆上。萧玉见状,知他受些摔伤,便扒平柴禾,让李信躺下休息。他坐在火堆旁一边烤火,一边不时的往火上添柴,不一会就听李信鼻息均匀的进入梦乡。萧玉借火光一看李信腮后仍有血痕,帽子不知何时掉落,头发上雪屑被暖气烤化,湿漉漉,明晃晃的。萧玉想摘下自己的皮帽给李信带上,可是手摸着皮帽却犹豫了。原来萧玉是女扮男装,若摘下帽子露出盘在头上的发辫,岂不现了女孩儿的形状。她望着近在咫尺那李信方正的脸膛,高直的鼻梁,她感到李信有股大山般稳重的气质。她嗅到李信身上散发出来那浓烈的男子气息,渐渐觉得自己那刚强的侠骨在融化,身体变得软绵绵的。她伸出手擦李信耳根的血迹,当她的手指在李信面部轻轻滑过的时候,她感到一股热潮从心底升起,这热潮很快涌遍全身。萧玉脸面一阵阵发烧,红得象三月的桃花。一双毛椤椤的大眼睛晶莹发亮,闪着诱人的光辉。她忽然羞涩的闭上了眼睛,几颗明亮的泪珠顺着长长的睫毛滴落到李信轻轻起伏着的胸脯上。她终于摘下自己的皮帽,用左手托起李信的脑勺,右手给李信戴上皮帽。然后又脱去了青皮外衣,露出了紧身缎子小袄。她望着映在粉墙上自己那窈窕的身影,心想如果李信哥此刻醒来看到自己女孩儿的打扮会何等惊愕……。想着,想着,萧玉又飞红了脸,心砰砰跳个不停。她急忙回转身往火堆上添柴,以求从难耐的激动中解脱。萧玉竭力抑制着春潮的萌动,她有意不看李信,却努力回忆那辛酸的往事。让国破家亡的酸楚,一幕幕在脑海中再现。
萧玉出身名门望族,祖辈虽是契丹人,然而世代演习汉礼。其祖父精通史书,善诗文,父亲曾任翰林院修编。萧玉自幼读书,聪明颖悟,遍读诗书经史,甚得父母喜爱。后来金兵常略地攻城,辽国势危。萧玉的父亲便请了武师,教萧玉习武。萧玉生性活泼灵俐,学武艺一点就通。又能刻苦练功,几年间竟练得刀马纯熟。尤其用铁丸击人,百步以内百发百中。后来金兵攻下上京,萧玉与几位年轻姑娘被金兵锁在五凤楼,预备晚间供金将阿骨打淫乐。待到夜静,阿骨打醉醺醺的上得楼来。那几位姑娘俱张慌失措,战战兢兢藏于灯影之下。唯有萧玉镇定自若,立于中庭。阿骨打见萧玉亭亭玉立,宛如一朵出水芙蓉,一时淫心荡漾。嘴里喃喃自语:“好美人儿,乖美人儿!”他张开双臂,似老鹰展翅擒捉一只弱小的山雀一般,向萧玉扑来。他那熊掌一般的黑手刚刚融及萧玉柔软的膀臂,忽然一声惨叫,立即倒地毙命。原来萧玉袖口藏着一把牛耳尖刀,阿骨打不提防,被萧玉一刀戳进心窝。萧玉杀了阿骨打,纵身跳上屋梁,把房顶掀开个窟窿,攒了出去,窜房越脊,逃去城外。从此女扮男装,昼伏夜行。由一个闺阁千金,变成了无家可归的逃犯。这苍桑巨变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来说无疑是五雷击顶,那些辽城中的弱女美娥,遭此厄运,刚烈的粉粉赴了黄泉;怕死的都堕为金人淫乐之物。唯有萧玉仍能全贞保身。想到这里萧玉泪眼模糊了,她气愤填膺,不由得把把拳头攒得格崩崩响。
且说李信醒来,睁眼一看,坐在身边的萧玉变成了一位楚楚动人的少女。他已明白八分,又见自己戴着萧玉的皮帽,盖着萧玉的皮衣,心里非常感动。他激动的说:“萧贤弟原来是一位巾帼英雄,我大辽有你这样的女子真不废江河万古流矣!李信有幸于大难中遇到你可谓不负生平了。”说着把帽子给萧玉戴上,又把皮衣给萧玉穿好。萧玉娇羞而又温顺的让李信给自己穿戴整齐,歪着头说:“李大哥,你既然知我是女子,为什么还称我贤弟?”李信笑道:这叫先叫后不改嘛,当然我以后要称呼你小妹妹才是”。
萧玉一双毛椤椤的大眼充满着无限深情,娇羞的说:“李信哥,你说今生遇到我不负平生,那么我今生遇到大哥也是前世有缘了。”
李信听出了萧玉话中的意思,又惊又喜,激动的说:“萧姑娘,你愿意和我永远在一起么?”
萧玉眼里闪着美丽的光辉,坚定的说:“我愿和你生生死死不分离,海枯石烂心不变!”。
李信兴奋的展开了双臂,萧玉则象喝醉了酒,闭上她那美丽的眼睛,软绵绵的晕倒在李信那宽阔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