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女尊之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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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南城百户

安州城府衙街,是一个压抑的路段。本来府衙县衙相邻坐落已经很能让人避而远之了,现在又天上掉下群锦衣卫,在这安了家!虽说现在的锦衣卫只有监察百官之权并无缉捕刑训之用,可架不住有皇帝的信任,一旦得罪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宽大得令人发止的长街,沐浴在夕阳的残红里,几个小贩挑着担子低头匆匆跑过,那慌急的样子着实可笑。县衙斜对面,也就是府衙正对面,崭新的门头下,赫然悬挂着“锦衣卫浔安千户所”的牌子,血红的大门紧紧闭着,阵阵阴风从门缝里倾卷而出。石阶两侧,异常狰狞的青石狮子不怀好意地盯着前方,也不知是谁故意把它们设计成这样。不远处的侧门是虚掩着的,不同于对面府衙把守森严,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想想也是,哪个不要命的会擅闯这里?

长街一头,蓦地冒出几个衣着隐秘的身影,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影迹,她们沉默着来到千户所侧门,一推门走了进去。

伸手摘去头上斗笠,为首那人的容貌曝露在不知怎么出现的门房面前。只见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面目刚硬,眼神幽寒不似真人,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人,就像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形物体。

门房浑身发毛,硬着头皮伸出手“腰牌。”她不敢多说话,因为那样她的声音会发抖。

来人从黑色斗篷下伸出手,一块玉制腰牌正躺在上面。

门房小心接过,匆匆一扫,如释重负地双手递回,闪到一边行礼“参见百户。”

来人迈开悄无声息的步伐向前行去,她身后的两人也赶紧跟上。

穿过一扇光秃秃的月洞门,从演武场旁边绕行,三人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千户书房。

两个随从远远站到廊下,只余为首那人站在院中。她整整衣袍,利索地半跪抱拳,低沉的声音传荡开来:“卑职南城百户岳鹏请见千户!”她漆黑的斗篷随着她的动作展开在身后,宛若黑夜中张开的魔爪。

“进来。”干涩难听的语声从书房中传出,之后书房的门也缓缓开起。

岳鹏大步走入昏暗的书房,余光扫见一旁三个恭敬垂首的人,从新见礼:“卑职来迟,请。。。”

“行了,你起来。”坐在书案后的中年女子没好气地挥手,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古板劲实在麻烦。

岳鹏谢了一声,站到那三人下首。

书房的门再度阖拢,光线愈发黑暗了。千户凌骁忽然站了起来,陡然锐利的目光令见者心惊胆战。停顿片刻,才低声开口:“陈达的行踪,你们谁知道?“

除岳鹏外的三个百户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怎么?连陈达是谁都不知晓?“凌骁冷笑。

那三人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发现岳鹏犹豫的神色,凌骁眉峰更紧,见她没有说话,终于忍不住了:“岳鹏你有话就说!你以为这样她们就能领你的情?她么只会认为你故意给她们难堪,决不会理解你的所谓好意!”年轻人,怎么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岳鹏被训了一通,依旧面无表情“卑职确实得到过陈达的消息。”上前一步:“她今与城中府学生葛幽一同往燕巢游湖,后又与另一群人相遇,在绫梦阁逗留颇久。现下想来已回城中住所了。”

“她在绫梦阁有何作为?”凌骁面色微缓,坐下追问。

于是岳鹏平静地把陈达今日的经历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听得众人面色古怪。

“这周家三人也太。。。”西城那位百户保持着张嘴瞪眼的表情,感叹一声。

凌骁若有所思:“陈达给了周宁一张名刺?”她确认道。见岳鹏点头,当即拍板:“去查周家,尤其是周宁!”见岳鹏领命,她又扫向其他三人:“别忘了我们的任务,自己想清楚。”

那三个一脸茫然,在凌骁越来越不善的目光下急得满头大汗。这时,其中一人一拍脑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讪讪瞥了眼上头,低声解释:“陈达是兴宁伯表亲,来江南无非奉了兴宁伯的意思,陛下让我们进驻浔安,是让我们打开这边的局面,进而完全控制这边。。。”她一激动,半天绕不到重点。

岳鹏这时冒了一句:“勋贵想向江南动手了。”

剩下那两人终于懂了,凌骁暗地里笑了笑。

“千户,可是要我等阻止陈达。”

凌骁扫了说话人一眼,冷声道:“张谊,先学学怎么不说废话吧。”

张谊面色涨红,缩在一边不开声了。

“密切关注陈达和徐严的动静,一有情况。。。报我知道吧。”凌骁本想让她们酌情处理,可一看那四张不到二十的嫩脸,明智地改口。

燕巢湖有一大半被囊扩在了安州城内,自然的,沿着湖岸出现了一片繁华。时值黄昏,精致高华的慕水楼人满为患,一波波衣着光鲜的人往来不绝,门前车马场上更是一地喧嚣。

街口处突然浩浩荡荡走来一群人。为首五六人一袭儒衫,或轻摇折扇四顾风流,或高谈阔论神采熠熠,或面容端凝步履稳健,一看便是将要下场院试的年轻俊彦。在她们身后,十几个随从恭首趋步,那排场,令行人纷纷侧目。

“和然,今日是我榆城童生会聚共勉,怎的却少了二人?”一个十二三岁衣裳较为朴素的女子四望片刻,皱着眉看向身边的人。

这人与问话者相仿年纪,容貌清俊,身上上好衣料显示她的出身富裕。她不为人知一声冷笑:“那两位乃名门之后,自与我等凡人有所不同。”

“如何这般!”问话者一脸怒容:“我等有幸同案,日后自当互为奥援,互为同道。她们这样特例独行,莫非是瞧我们不起?亦或视朝廷抡才为无物!”

被称为和然的人眼神一厉,转头严声告诫:“钧言不可妄说!她二人故有不对,然我等却不能任意重伤!如若陷她们于不义,便是我们的过错了!”

钧言抿抿唇,低头不语。

见她委屈的模样,和然有些后悔了,正要安慰几句,就听耳畔有声音笑道:

“闵君姊乃真正人也!宁自愧弗如!”

众人惊愕转眼,便见周宁大步从慕水楼中迎出。她身上穿了毫不惹眼的浅青色直裰,虽然人小,却也撑起了儒雅与不羁交融的气势。她脸上溢满真挚的笑容,这么迎来,风仪潇洒。

和然等人瞪大了眼,周宁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她不是冷若冰霜沉默寡言才对么?

反应最大的是钧言,她直接越过众人冲了上去,一把拉住周宁的袖子:“你怎么来了?你阿姊也在么?”

周宁任由她拉着,有些赧颜地垂了垂眸:“阿姊专心温书,不若诸位这般成竹在胸从容不迫,没奈何只好抱歉缺席了。。。”

钧言哂笑:“这么说宁君姊是万无一失了?”

“岂敢。宁年纪尚幼,得与诸位同案已属荣幸。这院试我把握不过三成,能过则已,不过也无甚干碍,温书着实是无所必要了。并非如唐君姊那般。”那般说法还是那般自信,你自己看着补。

唐诺唐钧言有点尴尬,掩饰般问道:“周君姊是早到了么?”

周宁点头:“怎敢劳几位相候?”

闵谦闵和然此时上前,伸手拍拍周宁肩膀:“周君姊过谦了。你我份属同案,哪有孰高熟低之说?若不嫌弃,唤某和然便是。”

周宁高兴起来:“和然亦唤我阿宁便是。我尚未有字。”

几人又客套一番,才走入慕水楼,径直去往闵谦订的雅间。

慕水楼的雅间都有一面临着天井,掀起竹帘便能看清空地上的歌舞或戏曲表演,这样的布局也表明东家的态度:我只想安安份份开酒楼,要秘谈的大人物请走开。

七个童生揖让着坐了。也不知谁起的头,竟热火朝天的大讲起诗词文章来。听得文学修养欠缺的周宁头晕眼花,一想起过会儿还要行什么酒令,更是打算起如何推脱来。偏偏有人还不放过她,这不,坐她旁边的唐诺兴致勃勃地问起她喜欢李白的诗还是杜甫的诗,见那满怀期待的小眼神,她只能左也喜欢右也喜欢只是侧重点不同的说了。怎么突然感觉其实她并不孤独了呢?

见周宁和唐诺聊得煞有介事,其她水准略高的人也开始向她们搭话了。周宁今天就是为了和这些人搞好关系来的,可不能真争起来,要是搞出个“道不同不相为谋”来,她跟谁说理去?实在不行,一句“年尚幼不知明细”也可勉强搪塞过去。

正在周宁焦头烂额之际,两个人晃晃悠悠走进了慕水楼。

前面那人衣饰华丽,仰着头一副高傲模样。可那眼神却时不时忐忑地向后瞟一眼。后面那人护卫打扮,虽低着头,却每每在前面的人回头时狠狠瞪回去,吓得那人一哆嗦。

高傲少女的表情忽然僵硬了一下,暗地吸口凉气,忍住没用手去捂腰后被掐的皮肉,扯着嗓子大喊:“小二呢?见了本少君竟敢不滚出来伺候?”

大厅众人暗中鄙视,一看这模样,九成九是没教养的爆发户出来的。

“咝——”张谊差点没忍住,嘴角翕动:“干什么呢?敢情疼的不是你!”

岳鹏牙缝里冒出声音:“少废话这么嚣张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废话!!又是废话,张谊那个辛酸啊。见小二急急忙忙过来,才随手指向二楼一间雅间:“那有人吗?本少君觉得那儿不错。”说罢只想捂脸,废话啊!我的气势都没了!

小二很为难:”这位少君,那雅间是几位先生早些订下的…现在人都来了…”

“少给我废话,让她们挪位子!”张谊大怒,正要接着发作,便被岳鹏轻轻拉住了:

“少君,那是几位先生呐…我们…”

张谊顿时蔫了,口中忿忿嘀咕:”读书人怎么了?有三只手还是几个头?凭什么要本少君避道?”

岳鹏赶紧上前笑着对小二说:”既是先生,我们便不争了。不知那隔壁是否方便?想来风景是不差的。”

小二接过岳鹏藏在袖中递来的碎银,笑眯眯带着她们上楼了。

周宁看着眼前的酒盅,心里苦恼异常。行了几轮酒令,她灌下去的已经不少了。兴致正浓的众人侃侃而谈,仿佛她们正是那高居庙堂,指手江山的国之干城。

“。。。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见这治世之道,唯农而已,前朝虽多有失政,然这重农抑商之策却有其可取之处。一旦商旅盈途,天下岂不大乱!”一个名为罗敬的童生借着酒劲,慷慨陈词。

“敦敏说的极是!还有这海禁重开之事,也着实荒谬!若我等有一日得以辅弼圣君,定当谏此失德,以安天下!”立即有人附和。

闵谦皱了皱眉,突然发现有两道视线没什么情绪的看着她。转头,便对上了周宁的双眼。

见闵谦注意到了自己,周宁才示意了下一边稀疏的竹帘。闵谦惊觉不妥,忙举杯欲引开话题。

“和然身为同案案首,想必腹有丘壑,不知可赞成我等思想?”罗敬神色执拗,不接闵谦的问话。

闵谦无法,只好搁下酒杯,正色告诫:“今上早有令谕,天下除书生者皆可论国事,现在我等虽为末等功名,亦不可明知故犯!”

罗敬冷嗤一声,面色涨红:“我并无藐视今上之意,只今上许多乱命却不敢苟同!不说开放海禁引狼入室这等大误,单这不许文人论政一件便令人费解!我等饱读诗书,经纶满腹,见识岂是愚民之流可比?今上宁听愚昧之辞,也欲堵塞言路,真不见得如何圣明!”

“罗敦敏!”闵谦拍案,神色忐忑不安。

“闵和然你住口!今天我冒死也要不吐不快!”罗敬双目充血,一跃踩上椅子:“她枉称嬴氏之后,不过一介村妇耳!且古秦二世而亡,又有何可自傲之处!先贤治政之要不懂遵循,反自以为是美其名曰‘另辟蹊径’,如此刚愎自大藐视先圣之狂徒,复何堪坐拥天下!”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用惊恐的目光看着罗敬。周宁心中寒意升腾,杀气在她胸中酝酿,敢蔑视她的陛下,是可忍孰不可忍!正当她将要行动之时,寂静的雅间中响起森冷的轻笑,周宁心神巨震,不敢转头看门口声源处,一个猛扑冲向酒醉的罗敬!内心咆哮:明天就院试了,喝什么酒啊!

“咣当”罗敬连人带椅子被扑翻在地,周宁的手已扼在了她的颈间,瞪起愤怒的双眼,作势便要用力掐去。

其她人也反应了过来,纷纷义愤填膺跳起身来,还没等声讨的话语说出口,便见门帘挑起,两个人冷着脸走了进来。

岳鹏轻松地拎起周宁,呲了呲牙把她放到一边,见她傻愣的样子,心中有些好笑。

周宁不是被岳鹏吓傻的,但她也确实是被岳鹏吓傻的。她万万没想到,这么快便又与她见了面!还有张谊,她终于知道她是怎么从大兴县衙跑出来向她”送信”的了。原来张谊也是锦衣卫的人,难怪了。

“原来是榆城县几位童生,岳某失礼了。”岳鹏没发现周宁的心理活动,板着冷脸微一拱手。

“不知足下…”闵谦不敢马虎地还礼,小心试探。

“锦衣卫是吧?罗某慕名已久!”清醒过来的罗敬不顾疼痛,语带讥嘲。

“莫非这位君姊有意加入?”张谊接过话头。

“哼!身为鹰犬爪牙之流却偏以为傲,真令人不耻!嬴某这等暴君,天下必诛之!”罗敬的精神似乎不太正常了。

岳鹏目中寒星点点,脸上却泛出若有若无的奇异微笑:”既如此,罗君姊随某走一趟何如?”不等她搭话,上前便拽起了她,化掌为刀劈在罗敬后颈,罗敬白眼一翻,直接昏绝。

收到岳鹏的眼色,张谊扬起虚伪的笑容,她看着剩下的人:”几位不若一起?”

闵谦牙关紧咬,否则要抖得厉害,想拒绝却发不出声音。

“莫说我等皆为童生,就算布衣一介,亦不容尔等折辱!尔这般乱法之举,意在何为?”令人惊讶的是,一向作为闵谦的小跟班的唐诺跳了出来,强硬的护在了闵谦前面,神情瑟缩却倔强。

“钧言…”闵谦声音发抖。

“和然,我既许诺赴汤蹈刃,便不食言。“唐诺冷汗淋漓,咬牙打断。

现在的锦衣卫还不到凶名天下的时候,虽在某些人的刻意宣传下略有声威,但还没到那种令人见之便兴不起反抗之念的地步。

张谊有些着恼,可又不知该怎样应对。正焦躁着,便听门外脚步声急,不一会儿就呼啦啦涌入一大帮人来。一见这情形,张谊放下了心,她冲闵谦等人做出引客的手势,不再回话。

“你!”唐诺更慌了,一时无语。

“罢了。”闵谦把唐诺拉到身边,强自镇定的当先走出”既然足下诚心相邀,我等也无不知好歹之理。只我等随从小半个时辰便会赶来,有劳足下遣人知会我等行踪。”

“君姊莫忧。请。”

一行人沉默着走出慕水楼,绕着小巷往南城百户所走去。周宁走在队伍靠后,身边是有意无意放慢脚步的张谊。

“可是周叔君?”张谊目视前方,语气淡淡。

“不才正是周宁,足下如何称呼?”周宁平静应声。

张谊暗自一愕,旋即释然。”周君姊果然不凡。”然后若无其事加快脚步。

周宁依旧从容,保持原速。现在正是故弄玄虚的时候,为了早日离开周家,她可要好好表现。这意外之喜来得真是巧啊。

传说中的百户所也就是几间院落打通而已。除了一个门牌,并无甚出奇之处。进了大门,周宁等人便被分开安置了。

说是分开安置,其实就是呆在几间相邻的房间里。房间里只有一套桌椅,灯都不见点上。时已近晚,夕阳的颜色静悄悄透过窗纸,血红血红铺了一地。

“…鹰犬!昏君!你们必将为人所弃为世不容!”耳边传来对面罗敬发出的咆哮声,周宁微笑着,显示她内心的怒意。

门锁轻响,一个阴影从门口延生到周宁的身上,她抬头,对上岳鹏冷峻的面孔。时隔一天,她们竟见到了曾经的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