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内官监太监张泳小心翼翼地靠近景平帝,躬身唤道。
“嗯?”景平帝手上朱笔未停,随意应了一声。
“绍彰殿下求见。”
景平帝动作稍顿,数息后叹道:”让他进来。”
张泳碎步退至柱后,才长吁口气加快脚步出了定坤宫主殿。
绍彰贵主亲自提了食盒,轻步行至殿中,偷眼观察上首母皇的表情。不料一向是埋首奏折的母皇今天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给。。。给母皇请安。”绍彰贵主训练多时的礼仪在这一刻出现了破绽。
“刚从宫外回来,不歇歇么?”景平帝现在的语气足以让臣属们受宠若惊,但落在绍彰贵主耳中却是一如既往的严厉冷漠。
压下突然上涌的泪意,绍彰贵主嬴霓强扯出孺慕与关切,献宝似地抬了抬手中食盒:”母皇一定乏了,这是儿臣亲手所烹羹汤,母皇尝尝?”语意生硬,连他自己都受不了了。
依然出乎赢霓的预料,景平帝并未露出愠怒的神色,相反她推了推面前小山也似的奏牍,朗声道:”这倒难得。阿霓也长大了么?”
嬴霓胸中酸涩之感充溢,但他不知道原因。快步把食盒送上御案,绍彰殿下低着头,做出精心布箸的模样,寄望景平帝没发现他渐红的眼圈。
景平帝什么都看见了,可她什么也没说。
赢霓深吸口气,隔着巾帕握住银罩的把手,将之揭起。
一盅热香腾腾的汤汁显现出来,其中隐约可见一只完整的鸟形。
“这是?”景平帝感受到了小儿子的紧张,开口解围。
“这是鹌鹑。”赢霓此四字一出,周围侍立之宫人宦侍都脸色微妙起来。须知如鹌鹑这般的小巧之物,早几百年就从大内之地绝迹了。一来这东西卖象不够大气,配不上帝王之尊,再者这东西吃起来的动作也不那么赏心悦目。还有就是,你让尝膳的人怎么下嘴!
嬴霓没注意周遭气氛的僵硬,只精神高度集中地陈述着他背好的说辞:”今日儿臣去了伯…左君姊府上参与左阿兄的品荷会,便发现了此物味美不输鸡豚!想母皇长居宫中,怕也不曾领略,便献丑…”
嬴霓的话被打断了,他面对着景平帝陡然犀锐的视线,再难出声。
“阿霓可知,当年惟节也曾以鹑示朕是瞻之心。”
“啊?”
“鹑为我朝九品文职之补色,而今惟节之位,却远甚仙鹤之隆。”景平帝坐直身子看着嬴霓微微发抖的身子,一字一顿:”燕雀怀鸿常有,你可见鸿雁思下。”
嬴霓方寸尽失,讷讷无措。他盯着那盅泛着肉腥味的汤羹,抿住唇,忽又抬起了头:”可是伯瑜…”
“陛下!”叶枘焦急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未得景平帝允准,她已连滚带爬到了近前。不敢想象景平帝现在的表情,叶枘跪伏于地高举双手,其中赫然一片染血的衣料!
嬴霓剩下的话噎在喉间,而他也失去了将之说尽的勇气!
看罢血书,景平帝意旨莫名地扫视在场之人,当所有人不约而同屏息凝神之际,她突然把血书递向了赢霓:”阿霓怎么看?”景平帝语中甚至含了笑意。
嬴霓心中忐忑,颤着手接过,甫一眼,大惊失色!”母皇明鉴!”好歹是堂堂贵主,在关键时刻做出了该有的反应。嬴霓扑倒在景平帝脚边,眼泪自然而然涌泻而出:”儿臣决无逆上之心!也断无不忠之理!儿臣愿以身示诚,请母…陛下恩准!”
叶枘惊魂未定般满头虚汗,但她的眼中却有凶光闪烁,她的指头扣紧了几不可察的青砖地缝,压抑着心中激荡!
叶枘相信自己的主君,值此性命攸关之际,决不会心慈手软!
血书上只有一句话:有毒株者芹叶钩吻,鹑食之犹安,而人食其鹑则痪!
嬴霓咬着牙,半天没听见上首的回音。他原本的笃定和无愧不知怎地竟动摇起来。原本蓄积着过去尝羹的力气也荡然无存。
嬴霓觉得时间已在这一刻停滞,他忘了呼吸,意识中只剩下了正一记记敲击自己鼓膜的属于他自己的心跳声。
“叶卿,”这时景平帝有了表示,但这个表示却出乎知情二人的猜测:”离间天家骨肉之罪,你可承认?”
叶枘刹那间脑际空白一片,然后她视野中突然出现了那盅要命的鹑羹!
递过汤盅的人是原翱,另一位锦衣卫指挥同知。
原翱看着叶枘的眼神很复杂,从不忍到失望,从不屑到同情,最终定格在了漠然。本着最后一丝同袍之谊,她轻声提醒:”谢恩罢。”
叶枘没有动,但她的脸上已经涕泪横流…
“…奴婢罪该万死,北市之中仅此一人贩卖鹑鸟,而殿下孝义心切,奴婢无法…奴婢…”尚膳监监丞万念俱灰,而她在宫中混迹多年所得的经验为她争得了最后的体面:”此事皆因奴婢昏愚不察,与殿下决无干系!奴婢罪该万死!”
景平帝看眼攥着自己衣角强抑震恐的儿子,最后转目伏在地上号淘大哭的老仆,和声令道:”既如此,你自裁罢。”
嬴霓浑身骤僵,眼睁睁地看着尚膳监丞叩首而去。
当周宁的意识渐渐苏醒时,她差点以为自己又重生了。但很快,脑后绵绵的钝痛令她认清了现实。昏迷前的场景飞快划过脑海,周宁心跳骤停,豁然睁眼。
摇曳的火光并不十分明亮,但仍让周宁眼中刺痛不已。
没等头脑完全恢复理智,周宁的身体已向光线较集中处扑去。
眼前刹时间只剩下扭曲的光影,腿脚处也一阵阵疲软无力,周宁伸出手想借力稳住身形,然后她接收到了来自指尖处的冰冷触觉。
数息之后,周宁的视野恢复清晰,而她也终于弄清了自己身处何地。
潮湿的砖墙,低矮的蛛椽,以及手下粗粝的铁栅,幽灭的火把,零星漏下的天光,鼠蚁乱窜的草堆。。。很明显,这是一处牢狱。再结合囚室大小布局及安静得不像话的环境,周宁有七成把握这里不是刑部或大理寺天牢。又从自身身份及遭遇联想,此处也不太可能是大兴宛平县牢亦或顺天府狱。综上所述,再排除这里是某宅邸私狱的可能性,那么周宁几乎可以肯定,这里是内官监大牢!
脑袋中这么一转,周宁也冷静了下来。这一冷静下来,刚醒时那个令她不敢细想的念头就又翻了出来!
虚汗浸湿衣裳,软软靠在铁栅上,周宁全身发冷。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一下子滑坐在地,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抵在了胸口。
上次体会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似乎是前世耳闻景平帝驾崩而自己却要陪在莫昕跟前强作欢喜的时候罢?
有时候周宁真的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对景平帝有如此顽固的执念!
因为她是保卫家国的英雄?因为她是才质风流的名将?因为她是铁腕韬伟的君王?
这一切周宁都未曾亲身领教过,因之而全心钦服实属荒谬。可事实上她就有这种感觉,甚至是在亲眼见识景平帝的冷酷残忍之后,她对她的向往都只增不减!
她希望她能注意到她,却又战栗于她的注视。。。她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但这个问题不想清楚,她就觉得,自己无法坦然面对她的陛下。。。
然而,就在她一次次的自我纠结中,陛下陷入了生死未卜的境地。。。
如果她在见到陛下的那天便毫无保留地将凌骁的企图合盘脱出,那陛下至少会对身边的人更加警惕。。。
如果她舍下顾虑把自已经知晓的一切告诉陛下,那么左致中等人就根本不会有机会谋划今日之局!
明知道景平十四年是事态发展的关键节点,她却畏首畏尾踌躇不前;防患于未然的可能性就在她手上,她却用应该相信陛下的能力这种理由来说服自己按兵不动!
作为一个臣属,却不思为君分忧,甚至可能因为自己的不做为而置主君于危急!
周宁低着头,目色中苦痛凄异。心头仿佛有钝器在慢慢切割,令她痛彻骨髓。
此前,周宁一直以为自己不介意背叛,因为无论是前世送出莫党核心人物的名册,背叛提携自己的恩主,亦或今生不假思索地把周家和陈达栓在一起,注定给予自己衣食的人们灭族的结局,甚至是把玉笙送给周容以获得她的帮助。。。她都做得心安理得没有一丝愧疚,可是今天,她却觉得,她连容忍自己继续苟活于世都做不到!
说到底,她就是自私的。她为了报效她自认为的主君,便忽视了其他一切人,一切事,把所有真心假意当作自己的筹码,用这一切去换取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不知真假的认可!
可她不后悔。
这就够了。
理由?
她并不关心。
那么忠诚也就可以不需要理由了吗?
她想说是,可她在犹豫。。。
她怕有一天,这种没有根基的情感会动摇,而现在的她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到底为什么。。。
“周宁?”
为什么呢。。。
“周宁。”
为什么。。。
“周宁!”
被猛然惊醒的周宁弹跳而起,犀锐的目光射向打乱她心绪的人。。。然后她面色煞白,连连退后,跌坐在散乱的稻草上。
出现在铁栅之外的是全副武装的一队宣武将军,而在她们中间,是顶盔冠甲的栎阳郡王。
周宁已经顾不得什么礼仪尊卑,更不会去在意同袍们打量她的戒备眼神。她又扑到了铁栅边,双目死盯着栎阳郡王的面庞,嘶哑着声音喝问:“陛下如何了?”
“大胆!”一宣武将军斥道。
周宁对此充耳不闻,再度喝问:“陛下如何!”
栎阳郡王眉锋紧蹙,冷冷与周宁对视。
“陛,下,如,何!”周宁还是那四个字,只是声音更沉,语速更慢。
栎阳郡王突然笑了:“你若现在谢罪,孤便回答你的问题,若不,孤依然会给你答案,但。。。”
“陛下如何?”周宁没等她话说完,便做出了选择。
“呵!”栎阳郡王挥了挥手,会意的宣武将军引弓上箭,牢牢锁住周宁全身。
周宁还是看着嬴填。
“陛下无恙。”嬴填没再耽搁。
“当真?”
“孤没必要骗一个死人。”栎阳郡王抬起一臂,宣武将军们满弓待发。
周宁眉头舒展,从容下拜:“臣领死。”
“笃、笃、笃”一阵箭雨洒下,周宁周围已无立锥之地。
淡定地从发髻里拔出箭杆,周宁再度大礼:“谢殿下宽宥。”
“带着你的人,东安门交给你了。”嬴填挥了挥手,大步向牢门方向而去。
“臣遵旨。”周宁高声应了,然后乜向已收了弓箭一个个摆出严肃表情的,也不算太老的部下们,指尖点了点自己周围:“过来拔箭,浪费可耻!”
她的衣服被钉在地上了。。。
在从内官监大牢去东华门的路上,周宁通过部下们的只言片语及自己的脑补能力大概了解了她被敲晕后发生的事情。
当她跟着郢城郡王绍彰贵主回宫时,才进皇城门就被自己的直隶千户叫走了。到了一个偏僻处,预料之中地冒出一伙黑衣人,然后她写下了一路上琢磨出的有关鹌鹑的问题的答案,再然后,眼前一黑,最后一个念头是:我竟然还是没能看清陛下尊容如何!
黑衣人们为难了好半天才把周宁的血书呈往定坤宫,刚好绍彰贵主拎着煮鹌鹑刚刚进去,接了血书的叶枘见机会难得,草草派人向尚膳监确认一番便冲进了殿中,结果早就对叶枘生出疑忌的景平帝就着毒羹放倒了这位不称职的鹰犬头头,然后自己乔装异服拖家带口地出了京城。
没错,现在皇城之中的天家血裔,就只剩下栎阳郡王一人了。
而作为现在皇城中住着的唯四女丁之二的郢城郡王和姑苏郡王,则以看似隐密实则处处破绽的方式从与皇帝相反的方向出了京。
这些前提下,周宁接到的命令却是死守东安门。
浓到化不开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啊,周宁趴在城垛上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看来这就是对她血书救驾之功的奖赏了,战死可以清名存世,幸存的话勾销前账再叙守功。
不然这守城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并且在有栎阳郡王有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以及五六个千户坐镇指挥的情况下,也没有她展示过人守城才能——如果有的话——的机会。再联系栎阳郡王对她的态度,周宁对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还是有信心的。
至于嫌皇帝御下寡恩?周宁表示:有吗?我怎么不知道。
“诶诶!这外面怎么回事!”锦衣华服的青年女子才踏出酒楼的门,便又忙不迭退了回来。
不等哈腰送客的掌柜把事情弄清察明,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士卒便一窝蜂涌进了大堂。
“各位奶奶!奶奶诶!小的和刘总旗还说得上。。。”掌柜一见这架势,立即打躬作揖陪笑脸,没等她施展那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法把银锭塞进为首那人的袖子,也不等她把双方深厚的渊源细说开来,对面那小旗已冷着脸喝退了她:
“去去!也不看看什么光景!不想被当乱党的尽管还嚷嚷!”
从锦袍青年到掌柜,再到所有耳闻此言的食客都傻了眼。
好好的怎么就出乱党了呢?
“咚咚咚——”光天化日之下,净街鼓却抖起了平时只有黄昏才能赋予它的威风。在衙役兵丁校尉甚至巡城御史的组织调动驱赶下,热闹繁华的大秦都城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得手了!家主!得手了!”仆役难掩兴奋奔至家主书房前,才踏入便压着声音欢呼起来。
“具体些!”家主握住杯盏的手指骨节发白,但声音还算理智。
“宫里来信说皇帝遇刺重伤昏迷,在场侍卫包括叶、原二人死伤惨重!”
家主戒心大起:“怎的牵涉了叶枘她们!”
仆役神色微愣,一时答不上话来。
家主不由身子紧绷,压抑着忐忑:”宫中现在谁在主事?”
“栎阳郡王…对对!是栎阳郡王!”
家主悬起的心算是落回肚里,细思片旋,忽然仰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