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女尊之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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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天家

“来人啊——”

凄异的尖叫声中不时混入铁链交击声,在钱广耳边盘桓不去。眼前是不见五指的漆黑,被反绑的双手早已麻木得失去触觉。她不清楚时间过去了多久,从她醒过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没再见过哪怕一丝天光。

这是一个囚笼,木质,在外还严实地蒙了一层黑油布。笼高不过四尺,长宽不过半步见方,人处其中,其姿势的扭曲可想而知。

笼底是整块的木板,这免了笼中之人坐难之苦,但是同时,外界的环境却令笼中人更加难以揣测。

钱广身上只着中衣,原先的甲胄早已不知去向,除此之外,靴筒中的匕首腰间藏的短剑也不翼而飞。

时已近秋,钱广再好的身体底子也觉得凉气侵骨。

“我乃大秦彰信伯!汝等何人?尽敢如此无礼!”

钱广撇了撇嘴,又一个!果然,一阵惨嗥声起,很快彰信伯就安静了下来。

其她还活着的人或多或少都从空气中嗅到了血腥气。

“答、答、答”均匀的脚步声在囚笼间巡回,每当这声音的主人靠近一个囚笼时,其中的呼吸声都会尽量放低。

钱广靠在木条上,早顾不得那被硌得生疼的感觉,她的大脑越来越昏沉,鼻间滞塞之意也随之明显。

“啊嚏!”不知是谁打了个喷嚏,紧接着是一阵吸鼻涕的声音。

钱广突然觉得鼻子好痒。。。

腹中咕咕声急,结合昏迷前的时间,钱广十分肯定自己已在此处待了至少一个晚上。这不单是时间流逝的问题,还蕴含了尘埃落定的暗示。

嬴诩负手站在奉天殿廊下,仰头看着远处城墙之上忙着清洗战斗痕迹的侍卫及宦者,目光平静无波。

“陛下。。。”原翱试探着出声,同时跪在了景平帝身后。

景平帝收回视线,转头道:“清点完了?”

“是。”原翱低垂着头,双手呈上记录此役诸项损失的簿册。

景平帝接过来翻开,首先便是皇城京城建筑的损坏情况,她直接往后翻页,入目的赫然是京城南面诸坊的人员损失统计!须知京城自前齐始便形成了南贫北富的格局,换言之,南面诸坊的损失便是无辜百姓的伤亡。她心中闪过兴味,随口问:“何人主拟的清册?”

原翱一时汗出如浆,她头垂得更低些,恭声道:“禀陛下,是梁国公。”

“如果朕没记错,带头唱《国殇》的也是她吧?”继续向后翻页,景平帝换上了闲聊的口吻。

原翱心头大震,脸色更加难看了。微一犹豫,她没多说什么:“。。。是。”

清册已接近尾页,景平帝看着某列极不起眼的字,难得怔忡:

锦衣卫与战指挥佥事二,没二;千户七,没五,重伤二;百户二十一,没十六,重伤四,轻伤一;校尉力士九百余,没七百余,重伤百余。

对比前面旗手卫的损失,简直令人怀疑她们参与的是否是同一场战斗。

“你们是如何布置兵力的?”景平帝的声音不辨喜怒。

原翱心下没底,只得硬着头皮如实说:“各门以锦衣卫为主,旗手卫于后方压制敌弓矢。。。”

“叶枘如何了?”

原翱话被打断,心口犹如被重锤狠狠一击:“启禀陛下,叶指挥性命无碍然行止多有不便。。。”

“令她好生将养。”言毕拂袖入了殿中。

原翱面上错愕之色尽显,半晌才神色复杂地起身,继续去忙自己的工作。。。

“外面的朋友。。。”嘉定侯有气无力地呻吟着,既希望外面那个脚步声的主人听见,又希望对方能忽略自己。

“嘉定侯有何吩咐?”外面那人停了脚步,含笑发问。

“呵呵。。。”嘉定侯苦笑起来:“不敢当尊驾称呼啊——能给个准话么?”

“嘉定侯所言何义?”外面的声音不急不徐,状似关心的询问。

“很有趣么?徐通政?”不远处钱广的笼子里发出嗤笑,尽管那声音狼狈不堪。

“当然很有趣,邺国公替我想想,是凌迟更有趣还是炮烙更有趣?”被叫破身份的徐严也不矫情,干脆地承认了下来。

“这样吗?”钱广似自语似他语:“我觉得凌迟要好些。”

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徐严移步到了钱广笼前,仗着没人看见,抬手揉了揉因失眠而干涩不已的双眼,保持着好整以暇的语气:“邺国公果然高明啊!叛逆失节之人,理应千刀万剐呢。”

“非也。”钱广尽量坐正身子,尽管没人看得见:“自古往之,炮烙多刑于忠臣,然凌迟之设,盖应十恶之人。”

“哈哈哈!”徐严短促地笑了几声:“私以为邺国公之语甚妙,诸位以为呢?”

沉默又在一个个囚笼间蔓延。。。

“我自问无邺国公之坦荡,不知徐通政可否通容一二?”较远处有人发话了,众人都为她捏一把汗。

“陈指挥说笑了,我一区区通政使有何能耐替指挥奔走?”徐严一口叫破此人身份,连连谦虚着。

“依我看,徐通政此言过谦了吧!”钱广的话中带了鼻音,但仍能分辨其中调侃之意。

所有被困笼中之人——包括钱广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等着徐严的下一步动作。其中钱广又发了一次大汗,估计风寒也快不药而愈了。

没有锋利的兵刃加身,钱广尽量压着速度长吁口气,看来有希望了。

“呵呵,”徐严意味深长笑了起来:“蒙陛下宽宏。。。我岂敢再有非份之念?”说到后来竟带上了几分悲凉。

钱广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以徐通政的品行功绩,何来如此悲观之叹?”

徐严看了眼天窗漏下的光线,决定不再故弄玄虚,反正这些人已经差不多成惊弓之鸟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心难测,谁能尽信其表?”

“徐通政之意,莫非我等令通政为难了?”这次说话的是嘉定侯。

“不敢,凡此种种,皆因我庸人自扰罢了。”徐严换上轻松的语调:“砒霜尚主诸疟,世间之人,又有谁不堪驱使?”

“陛下万福!”于凤后立在兴圣宫门口,向行至不远处的景平帝行礼。

景平帝冷峻的面色稍稍缓和,加快脚步亲手托起了福身的凤后。

收到皇帝陛下的眼色,随扈的宫侍宦者无声地立定在廊下,低着头恭送帝后二人相携进殿。

“陛下驾幸。。。咳,没问题吧?”于凤后见四下再无闲人,遂低声问。毕竟在天下人的认知中,皇帝现在可是重伤在身无法视事的啊。

“怎么?凤后是在表功么?”景平帝往软榻上一瘫,毫无形象地伸着懒腰。

凤后的脸顿时红了。清理后宫是他着手的,这么一来那句问话就怎么看怎么像拐弯抹角的邀功了。“这里是兴圣宫!”他坐到了榻前锦墩上,可还没坐实就被景平帝拉到了怀里。

“是是!这里是兴圣宫啊。。。”景平帝静静抱着凤后那早已不复当年窈窕的身子,下巴搁在对方颈侧,长叹一声。

凤后老脸更红了。自开国那日起,登位至尊的二人便再没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他转头面对妻主的侧颜,意料之中的看见她斑白的鬓角。心中好似有什么情愫脉脉涌动,他放弃了挣脱的打算,闭上眼任她抱紧。

下午那一阵折腾令于凤后心有余悸。他有多久没见过妻主盛怒的样子了。当他接到张泳的传信急急赶到西华门下时,看见的便是冷冷站在城墙阴影中的仿佛随时都在向外散放杀气的皇帝陛下。未等他有所行动,彼时如魔君临世的她毫无征兆地抓住了他的手!

诚然那力道使他颇感不适,但他却从中获得了难言的。。。踏实。他尽力追随着她携风带雷的脚步,然后他们登上一辆外表毫不出奇的马车,向他完全未知的方向驶去。

这是一个由五六辆车组成的车队,车队中除了帝后二人所乘之车外,便都是装满银锭金条的货车。除去了毕方服色的锦衣卫装作押车壮勇,打起皇店的牌子直杀阜成门。。。

守门的兵丁犹豫着是否放行。于凤后的紧张情绪也达到了顶点。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景平帝发话了:“马上要戒严了,君姊想清楚。”

守门百户怔忡刹那,咬着牙让了路。

于凤后手上全是冷汗,然后景平帝给他递了块手帕。。。

这一刻,凤后殿下很想做一些藐视尊卑的举动!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庄子上,于凤后见到了风尘仆仆的长女。由于皇帝和太女的谈话没有避着他,所以他把事情经过了解了大概。

自那次令无数人胆战心惊的朝会后,左致中便决定去走出那图穷匕现的一步。她借赵国公之事误导京营诸将,使她们心急火燎想借今年秋操演武的机会向皇帝表忠心。这时左致中的暗子顺势提出事先排演的提议,受到了大多数将领的采纳。

鉴于离秋操的时间只有不到一个月,而预演的目的又不便宣之于口,于是就有了那场令人啼笑皆非的、草率的带械行军的军演。

太女巡抚九边也是左致中派人放出的“众议”倾向。由头自还是赵国公的不忠之嫌。她的目的是让与她暗通款曲的边将裹携太女行造反之实,这么一来京营打出勤王的名义就可以顺理成章控制京城了。至于京营诸将的立场转换。。。难道凤山党的影响力会只限于文臣吗?京营将领有几个不是勋贵之后,而勋贵中又有几个和凤山党没有瓜葛?只要凤山党忤上之事坐实,那么这些勋贵为了自保,都是会拚命为更朝易代之事效力的。因为一旦左致中失败,她们谁都逃不了!

若只是单纯地想借勤王名义控制京城,那么无论是谁造反都无所谓,只要那个闹事的人拥有在短时间内威胁京师的实力便可。但不要忘了,这次太女虽北巡得狼狈又仓促,可她手上能调动九边军队的节钺符印却是实打实的。所以只要把太女控制在手里,就可以在真正起事之前借她的兵权甄别并铲除那些还心念旧主不肯顺天应人投效左某的边将了。

但左致中忽略了一个因素,那就是军心。嬴诩在边军中的威望还是如日中天的程度,想要动摇几乎不可能。而太女虽一直把储贰的位子坐得稳如泰山,可要论她在军中的影响力甚至还及不上其妹嬴刈。所以边将们想以赢则的名义让士卒们去造嬴诩的反,那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于是金俨玄向左致中反映了这一点。左致中只好退而求其次打算让嬴则先当几年傀儡皇帝来过渡一下。具体操作过程则定为先让皇帝陷入危急,然后得知消息的太女率边军勤王。之后皇帝驾崩太女即位,“顾命大臣”左致中实揽大权并政绩斐然。。。后面的事就不必赘述了。

由于这个方案会让许多与京营——左致中剧本中的叛军相关联的勋贵倒大霉,所以左致中对勋贵们隐瞒了计划的部分变更。作为一个由勋贵起家的叛臣,左致中怎么能容忍勋贵这股势力继续存在!

边军因为肩负重大责任,所以其中将领大都比较纯洁。相应的,她们的野心也和左致中的诉求存在了共同利益——至少左致中是这么认为的。

当在皇帝授意下早和左致中“沆瀣一气”的金俨玄通知左致中她已控制太女后,左致中发动了鹌鹑事件。

左致中低估了朝廷对天下人的控制力,高估了自己的威望和号召力。她小看了她的对手和盟友,于是她惨败了。

说实话,景平帝其实并没有料到左致中策划的行刺会那么接近成功。自从凌骁触了她的底线后,她便着手对自己身边的人和事做了细致的整顿。自认为已排除一切对她人身安全可能存在的危胁的她在面对那封血书时,甚至报上了好整以暇的心态。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让叶枘亲自去试毒,不曾想叶枘真着了道。。。

站在西华门下等待于凤后的这段时间,是景平帝登极以来最煎熬的一段时间。她真的害怕自己的夫郎会遇到和自己一样的危险。。。何况并没有人会向兴圣宫递去另一封血书。。。

还好,他来了。。。景平帝在看见凤后的第一时间,便抢上去将他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

“儿臣给母皇父后请安!”太女的声音响在殿外,惊醒了沉溺在思绪中的二人。

于凤后坚决地挣开了景平帝的怀抱,站起身手忙脚乱整理发皱的衣袍。

景平帝则坐正了身子,等凤后在旁边坐定后,才扬声道:”进来。”

一身比较正式的常服的太女独自走入殿中,重新施礼问安。她是来禀报收尾工作进展的。谁让皇帝现在还“无力问事”呢?

景平帝指了下刚才凤后打算坐但没坐成的锦墩,待太女安顿下来,问道:”情况如何?”

太女正待起身回话,景平帝难得地开了恩:”执家人礼便可。”

“是。”太女重又坐正:”叛军皆已入营,昭武镇卒及锦衣卫负责甄别看管。”

“城中如何?”

“南面诸坊由于路狭房仄,虽距激战之地较远,然乱溃之军多逃遁于彼。如今…尚须排查。”

“太女可有对策?”景平帝目光陡然锐利起来,这给以为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的太女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儿臣…”太女又站了起来,想了想,退后一步下拜:”儿臣恳请母皇宽宥京卫士卒愚从乱命之罪。”

景平帝目中闪过赞赏:”愚从乱命?”

“是。”太女肯定着:”京卫士卒多不知何故攻打皇城,皆因上级军令而不得已为之。故儿臣以为,叛逆之罪当止于武官,士卒但凭军令为事,或可减罪宽赦。”

“吾儿当知,谋逆当属十恶。无论主从,皆应问死。”

“儿臣明白。然臣敢请陛下法外开恩。亲卫士卒或为从凤义士,或为义士之后。臣乞陛下念其前世功绩,予以轻罚。”从宽宥到减罪到轻罚,可见太女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赦免与否暂不论,不知太女对斯军中情弊可有想法。”景平帝转开了话题。

太女愣了愣,突然有些激动,看来母皇确实是想借这回事变做些文章!”臣以为,令行禁止乃我军优势,然此规定却会令军将权重有失制衡。合符调兵之法可行于巨戎,然百千士卒之调动,却不合是用。”顿了顿,太女放弃了去揣测皇帝心意,自顾自说了下去:”故臣以为,为避免军将倚权行私,便当使士卒明断是非。非是令士卒质疑军令战策,而是晓以忠义操节,使之明战旨、明战因,既而忠勤王事、保家卫国。”

“如何使士卒皆明忠信?”景平帝引导着。

“这…”太女心念电闪间,一个词脱口而出:”监军!”

“前朝有宦寺监军之例,然其害人皆见之。”

“臣失言。臣之意乃遣人至军中晓士卒,甚至军将以圣人之教。使忠孝仁义深入军心,以申我朝外王之德。”太女马上转变口锋,阐述道。

“有关教谕士卒之法,太女可拟本具陈。”景平帝点了点头,示意奏对结束,太女可以起来了。

太女依意起身,面现犹豫。

“还有何事?”景平帝挥手。

“那个。。。儿臣方才在殿外见了原翱,她似乎有事上奏。”

“嘭”皇帝和太女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同时转头看向刚才以手砸榻的凤后。

大秦凤后殿下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没理皇帝,径对太女说:“太女在兴圣宫留膳吧。”

“凤后。。。”景平帝周身霸气尽散,声音里竟透出了几分可怜。

“国家大事系皇帝一身,臣侍请陛下以苍生为重!”凤后携了太女的手,起身走向后殿。

原翱牙关打颤,今天陛下身上怎么那么重的威压啊!偏偏她交上去的东西还那么要命。。。

景平帝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手中几张被指印画押占满的纸张,笑得意味深长“世勋啊。。。”

为了让下属们跟着自己一条道走到黑,京卫指挥们早把面子风度抛去了九霄云外。她们采取的方法可谓简单粗暴之极,就是借着五城兵马司的关系号称掌控了聚居一处的千百户们的家小——当然少不了展示一些“信物”来增强说服力,然后再利刃加颈晓以利益,最终使中下级军官们在谋逆罪状亦或投名之状上落了名。

如果京卫指挥们能知道钱广等人的遭遇的话,她们一定会倍感荣幸。

钱广把眼瞪得溜圆,正第不知多少次看着手上这块轻如鸿毛的帛书。帛书上用蝇头小楷条理分明地列出了邺国公及其家人开国以来所行种种劣迹。从最不起眼的强占土地到有些麻烦的私蓄庄丁,再到足够脑袋搬家的勾结伪越扰乱朝堂决策,最后是诛九族的“为左致中党徒”!

“邺国公可有补充?”全身笼罩在黑暗里的人幽幽开声,一边还把两人中间桌案上的笔墨向钱广这边推了推。

钱广觉得自己出了那么多汗,风寒再不好就没天理了!她干笑了两声,抬起脸让对面的人能看清她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多谢尊驾告知。我。。。今日之前我竟不知自己罪极如斯。。。”

“那请画押吧。”模糊的人影好似点了点头。

钱广闭着眼睛咬破手指,把血印狠狠摁在了自己新鲜的签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