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女尊之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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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副千户

丝丝缕缕的云气自北面飘来,渐渐汇拢在悬月下方。

今夜的月色不及前两日清明。

凌乱却轻细的脚步声在街巷间时隐时现,好歹没让巡夜的兵丁发觉。

虽然京师的戒严早在事变的弟二天就解除了。但现在的辰光也属宵禁之列。

有气无力的敲门声十分幸运地飘入了深夜未寝的院主耳中,堂屋门开,一个三十五六的女子走入院中。

敲门的人听见了对面靠近的脚步声。他强忍着恐惧,低哑地哀求:“页家主,能否。。。救我。。。”

页佳停住了脚步。虽然门外是一个男子,可她不敢掉以轻心。“郎君何人?”她也放低声音。

“奴。。。奴妻家姓骆。。。奴与令夫郎和小郎见过的。。。”

“梆、梆、梆”巡夜的梆子声这时出现在街口。

“页家主。。。”门外男子带了哭腔:“页家主不救我也罢。。。但我腹中孩儿。。。”

“你走吧。我可以当没见过你。”页佳抑住心底泛起的不忍,冷下声调。与她们家有过来往,或者说与她家男眷有过来往的姓骆的人家,数来数去也只有方被全族下狱的那个勇义伯骆家了。

“不——页家主——”男子绝望地抓紧门把手,使劲摇晃:“求您救救我的孩子!求您一定。。。”

“梆梆梆”巡夜之人似乎听见了动静,梆声临近的速度明显加快几分。

“页家主——页家主——您不能见死不救啊——”完全是行走在绝望边缘的男子再无顾忌,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态扯开了嗓子:“妻主!”

“木繁?怎么了?”浅眠的页白氏早听了动静,披衣走到页佳身边。闻得外面那声撕心裂肺的“妻主”不由蹙了蹙眉。

巡丁的脚步声已能分辨。

“妻主!我已身怀有孕啊!求您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妻主啊——”男子坐倒在页家后门前,双拳不停地砸着木门。

“是骆世。。。少伯君的夫侍。”页白氏认出了这个声音。

“怎么办?”页佳有些手足无措,只有向面上尚算平静的夫郎问计。

“他。。。确实身怀六甲。。。”页白氏虽心怀同情,但对那男子的作派实在膈应,于是又把问题踢了回去。

“什么人半夜喧哗!”一队五六人的巡丁立定在页家后门口,灯笼的光晕映亮了周围。

“妻主!妻主!您不能丢下我们啊——”男子砸门砸得更卖力了,脸上涕泪横流悲痛欲绝。

“这家谁主事!?”巡丁们一个头两个大,一半是被男子的哭嗥烦的,一半是被这狗血的破事堵的。

“我去打发了他!”页佳下定决心一般跺脚,伸手就要去拨门闩。

“母亲!”页寒樨焦急的话音阻止了页佳的动作。他趿着木屐冲过来,抱住了父亲的手臂:“爹爹,你明知不是。。。那样的啊!”

“可他。。。”页白氏看着儿子水气氤氲的眸子,竟说不出那残酷的真相。

“母亲。。。”页寒樨又用乞求般的语气叫了一声,双目亮晶晶地望过去。

站在最后方的墨阗张了张嘴,瞟瞟师傅师父,再看看师弟,终究没有开口。

“我来吧。”页白氏妥协了。他挥手让其他人进屋,自己上前开了门。

“你个贱人还有脸嚷嚷!”页白氏的演技可谓与骆夫侍旗鼓相当。他一手叉腰一手戟指,表情要多厌烦有多厌烦。

“主夫啊——您开开恩吧——就算去父留子奴也绝无怨言啊!”骆夫侍爬过去抱住页白氏的小腿,哭得更心胆俱裂了。

“你们!”巡丁被恶心得直翻白眼:“要闹的进院去闹,要赶人也趁白天。谁要敢犯禁的小心棍棒伺候。”

“主夫主夫!这是妻主的骨肉啊——求您开恩啊开恩啊——”

“够了!”院中正房屋门嘭然而开,页佳火冒三丈冲出几步:“还嫌不够丢人吗?!赶紧回来!”

“妻主。。。”页白氏满脸委屈。

“回来!都!”

页白氏挣出小腿往里走去。而骆夫侍则煞有介事地先摔了一跤,再畏畏缩缩向院里迈步。

“令诸位见笑了。”页佳强打起抱歉的模样,摸出碎银往巡丁们手里塞。

巡丁们犹豫片刻,没敢收下。领头一人无奈地拍拍页佳的肩膀:“页医士啊,齐人之福可没那么好享啊。”

页佳难堪地低头:“君姊说的是。。。这事本怨我。。。唉。。。”

巡丁头目理解地点头,页氏妇夫伉俪情深那是坊间有名的。今天这事,想必他们谁都不好受。于是该头目又拍拍页佳的肩:“趁早下决定,别误人误己。”转头吩咐:“走了走了!”

“奴多谢页家主页主夫页郎君救命之恩。奴定做牛做马永世相报。”等巡丁们走远,页家后门重新关上,骆夫侍端端正正行下大礼,以示感激。

“郎君请起来。”页白氏笑着拉起此人,关切道:“地上凉,小心胎儿。”

“多谢页主夫。”骆夫侍面带惭色,声如蚊蚋。

“木繁你给他看看吧。”页白氏转向页佳。

页佳于是引着众人去了书房。

待一切安定下来。页氏夫妇躺在床上开始寻思收尾的办法。

“查抄骆家的人不会不知道跑了一个夫侍吧?”页佳眉头深索。

“他是由通房抬的夫侍,应该上不了祖谱。”页白氏以此宽慰着自己及妻主。

“可他怀了身孕。”页佳还不放心。

“骆家的人应该不会说。。。”想起骆家那莺声软语香风习习的后院,白氏迟疑了。

“总是不能让他留在家中吧。”页佳翻身背对白氏,借以掩饰目中忧虑。

“可如果他没能逃出去。。。我们。。。”白氏有些后悔刚才的心软。

二人沉默了,在床上辗转难眠。

晨钟响了。

顶起两个黑眼圈的页氏夫妇一夜没睡。而页佳却要起身去“上工”了。

由于此次事变造成了很多伤员,所以从太医院官到京中民医,都半强制半自愿地前往伤兵营给为数不多的军医们帮忙。

页佳打理了一番自己的仪表,使之看上去不那么憔悴,临出门时她握住夫郎的手:“稳住。一切有我。”

临时伤兵营就建在皇城根下。页佳往主事的太医那领了任务,加快脚步走向营房。

大半个早上都在换药和指导换药中度过,页佳凭借自己的效率,比大多数人较早些完成了工作。

没有如往常般提前回家午休,页佳向某处营房走了过去。

每离目的地近一分,页佳的心跳便加快一分。她脑中不断回放着她所知的关于那人的种种,坚定了一早上的决心有些动摇。

一走进几间营房围起的那小片空地,页佳便猝不及防的与此行所寻之人打了个照面。

只着单衣的少女静静地蹲在水缸的影子里,聚睛会神地把玩着她的腰牌——崭新的副千户腰牌。

七月的气候早不复前些天的炽热。有伤在身的人只着一件单衣还躲在阴影里。。。那简直是在自残!

页佳现在还不知道,周宁手中的腰牌上,刻的是“大兴左卫”而不再是“锦衣卫”。由身兼重责的帝王亲军卫变成了一个仅是驻地靠近京城大兴县的普通卫所。

自昨天得知了自己的新任命始,周宁在别人眼中就是一副魂不守摄的样子。但别人只把这当作周宁因升职而高兴懵了,毕竟一个单凭本身努力就以十五之龄跃位副千户的人的确是令人艳羡的。

周宁内心的真实感情其实是心灰意冷,那种恍然惊觉自己已落入一失足成千古恨境地的心情,她现在完全能领会了。

说出来不怕人笑话,周宁现在很想学着某位先贤去跳汨罗江!虽然这个“学”字会在一定程度上侮辱那位先贤!

“君姊又不顾惜自身了。”页佳从周宁的帐中取来了她的外袍,一边递出,一边以熟稔的语气调侃。

周宁转动干涩无神的眼珠,定定看了页佳半天。当对方再难挂住脸上强撑的亲切时,才慢悠悠接过衣裳团到怀里。继续神游。

“看来某与君姊的确有缘。”页佳扭曲着表情继续搭话。

周宁把头转正,声音木然:“这位医士,你确定我们不是昨天才第一次见面?”

“君姊说笑了。自浔安一别,还未恭贺君姊高升。”页佳说着拱了拱手。

周宁唇边勾出讽刺的笑:“医士客气。不知今番可有见教?”此言一出,周宁心底突然冒起疯狂的火焰,一种毁灭的欲望在火焰中含而未发。

页佳本能的脊背发寒,她强笑着:“不敢当指教二字。只是故人相见格外欣喜罢了。”

“是么?承蒙医士看得起了。”周宁淡淡地回答,心里的盘算却教人心寒。

“不知故友可愿往寒舍一叙。”页佳按计划提出邀请。尽管她知道现在的时机并非十分恰当。

周宁又转头凝视页佳,然后缓缓地让自己的表情由木然转化为欣悦:“宁荣幸之至。”

页佳遂硬着头皮僵硬地起身,伸手前引:“周。。。君姊请。”

周宁起身穿好外袍,把腰牌揣入怀中,一副寻常庶民打扮跟在了页佳身后。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一路。页佳是想引出话题却没那实力,周宁却是心怀鬼胎懒得装点门面。谁让对方自己愿意呢?周宁在心中冷嘲。

两人沉默着来到了页氏医馆。

因为页佳无法坐堂而墨阗尚未出师,所以现在的医馆是关门歇业的。

页佳掏出钥匙开了正门,周宁也不客气当先走入。

听到动静的页家人齐齐往正门这边走来,然后大家又尴尬了。

“木瓜!”页寒樨一声惊呼,其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由这个称呼而明了此客身份的页白氏面色大变。他难饰惊恐地把眼看着页佳,以示询问。

页佳现在可谓是骑虎难下,但周宁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正告诉她她必须做点什么。于是她道:“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周千户,目今供职锦衣卫。”

“啊!”骆夫侍不可避免地惊呼出声,并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

“失礼了。”周宁彬彬有礼向众人一躬身,然后转过身去。完全是那种不小心冲撞了人家男眷的惭愧赧然模样。

页白氏赶忙拉了骆夫侍避向后面,临转角时向页佳投了个担忧的眼神。

页寒樨知道自己也该回避,可他却没那么做:“原来你姓周啊!”他这么挑起话头。

周宁依然背对着页寒樨:“正是。给页郎君赔不是了。”有模有样的再度施礼。

“没事啦,我。。。我先回避了。”被页佳狠狠瞪了几眼的页寒樨不情不愿离开了。

页佳请周宁入座,然后令墨阗去泡茶。等茶的空档,页佳不得不来活跃下气氛:“周君姊觉得伤势如何?”她干巴巴问道。

“我皇隆恩,加以医士们尽心相助,些许小伤不足挂怀。”周宁眼神有刹那的迷惘,不过页佳没有发现。

“周君姊好体魄,但也要注意将养。如今晨那般随意,于君姊有害无益。”页佳努力让自己只把对方当一个接受自己治疗的伤患,终于说话顺溜了些。

“多谢医士,在下会注意的。”周宁接过墨阗递来的茶盅,向对方点头致意。反正她现在很闲,倒要看看页佳不惜“与虎谋皮”是要做些什么。

“君姊可是有前科的啊。”页佳开着她以为无伤大雅的玩笑。

周宁却把这个当成了威胁之语。她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与对方在浔安见面的始终,实在没记起哪儿有问题。但她也没做出有恃无恐的神态,只道:“习惯了。不过真会注意的。”如果你以为当时的我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那很遗憾,你猜错了。

页佳根本没想过她一句玩笑会引来周宁那么多的思考。别看在浔安时她和周宁你来我往极为从容,其实她当时的倚仗不过是能把握周宁的目的罢了。既然当时周宁选择在自己重伤在身只勉强恢复些行动能力的时候直接离开,那么她应是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的。否则如果页佳在周宁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找到或叫来强劲的靠山亦或直接逃之夭夭不是就坏事了吗?医士行当传承这么多年,这些“江湖规矩”还是挺深入人心的。

可现在的情况却完全不一样,二人都怀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周宁的淡定源于她的不在意,而十分在意的页佳就无法淡定了。

“注意就好。否则留下暗伤可不妙。”页佳的自我催眠还在继续。

周宁目光黯了黯,心里有些悲凉。暗伤就暗伤吧,谁在意呢。。。

“就是这!页氏医馆!”

虚掩的医馆大门外,响起一个刻意张狂的声音。然后几个脚步声兴至门口,还算客气地敲了敲门。

周宁转头看着页佳,页佳早脸色发白全身无力。

“此间主人何在?某锦衣卫百户尤冼,奉圣命搜捕逃犯。”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声音,但其表达的内容却足以令人心惊胆战。

周宁扬起了然的微笑:“页医士,方才那位郎君。。。颇为眼生呢。”

页佳冷汗涔涔,强撑着发出声音:“念在周千户与在下相识一场,可否请千户施以援手?”

周宁目中突然迸发出夺人心魂的利芒,但刹那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页佳在第一时间败下阵来。

“好。”

“什么?!”页佳惊骇莫名地反问出声。心中没有放松,反而更惴惴了。

“我说,好。”周宁平静地重复一遍,径自走向大门。“你去后面罢。”

“足下是否姓页?”尤冼面对开门的周宁,皱眉问道。她觉得这人十分眼熟。

周宁直视尤冼:“尤百户真的认不出我吗?在下周宁。”

“哈?哈哈!”尤冼的错愕之情溢于言表。她退到阶下,躬身道:“卑职见过周千户,还没贺周千户高升,实在罪过。”第一个于百户位上就脱离锦衣卫的人啊,放在内部都成名人了啊!

因为二人已不同卫,所以尤冼在非正式场合不用行完整的军礼。

由于是道贺,所以周宁回了半礼:“尤百户既身负皇命,那在下便不多耽搁了。只在下与此间主人有些渊源,希望不会让百户为难。”

尤百户懂了。没有驾帖在手的她无权清查官员府邸。周宁故意把她和页家的关系说得模糊,其袒护之意显而易见。

在叶枘事发锦衣卫众人无不谨小慎微的今天,尤冼在摸不准周宁底细的情况下并不敢轻举妄动。为了撇渍清关系,她指向身后一人:“卑职来此全因此人言称此处有疑,既然有千户担保,那属下这便往下一处去。”

周宁扫了眼被指那人,是一个披头散发囚服在身的人。看来是进展到“认亲”阶段了,周宁心道。

在诛三族亦或诛九族时,行刑者为防祖谱作假等状况,往往会令熟悉该家族的多人来指认。这回朝阳事变(因最先开的城门是朝阳门得名)被叛族诛的家族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剩下的要叛充军流放的更是大有人在。所以把减罪的大饼挂在前头,不信没人出来揭示真相维护国法权威。。。扯远了,反正骆夫侍就是这么被供出来的。

“百户辛苦,在下就不妨碍百户办事了。”周宁拱拱手,目送一行人离开。

“凌骁的小朋友,很有趣呢。”页氏医馆斜对面的茶楼上,一句感慨自鱼服至尊口中吐出。

战战兢兢侍坐一旁的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原翱顿时一身冷汗。“陛。。。家主,不知家主待如何处置此人?”

“再看看。”景平帝饶有兴味地说罢,还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

原翱会意,向一个在街上警戒的便衣校尉打了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