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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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伏盖公寓(1)

一、公寓里的房客们

四十年来,在巴黎拉丁区与圣·玛梭城关之间的圣·日内维新街上有一所兼包饭食的公寓。大家称它为伏盖家的寄宿舍,是由一个夫家姓伏盖,娘家姓龚弗冷的老妇人经营的,大家都叫她伏盖太太。伏盖公寓男女老少什么样的顾客都接纳,从来没有过风化问题等负面新闻传出,当然也就不曾受过飞短流长的攻击。可即使这样,这家公寓三十多年也不曾有年轻姑娘住宿,就连青年男子也很少来住宿,除非他家里给的生活费实在少得可怜。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当这个惨剧在一八一九年上演的时候,公寓里的确住进一位可怜的女孩。虽然惨剧这个词被近来多愁善感、颂扬痛苦的伤感文学用得很滥、很歪曲,无人相信;但是在这里这个词绝对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耸人听闻。这样说并非在真正的语义上说这个故事有什么戏剧效果,但当我完成它后,巴黎人读完这部作品还是会有人留下几滴眼泪。当然,我不敢肯定巴黎以外的人能不能读懂这本书。因为书中的很多考证和对本地风光的描写,也许只有住在蒙马特和蒙鲁日高地中间的人能够领会。在这个著名的盆地里,墙上的灰总是在剥落,漆黑的泥浆随处可见,成天充斥着苦难、虚假的欢乐、而且十分忙乱。不过,这里也会有伟大庄严的痛苦,使自私自利的人也不得不凝神静气,生出一丝丝同情心来,可是他们的感触往往转瞬即逝,就像一辆印度神车印度每年逢神的纪念日,将神像置于车上游行,信奉的人都十分虔诚,甚至有攀爬车或者置身轮下的举动,天真地以为这样就可以改变来世的出身。,碰到一颗比较不易粉碎的心,也只做稍微的停顿,便立即碾压了过去,马上把它压得粉碎,便又声势浩大地继续前进。读者朋友们,当你们用雪白的手捧起了这本书,舒舒服服地躺在安乐椅里,心里想着用这部小说消遣一下的时候;当您读完了高老头隐秘而痛楚的历程后,依然有很大的胃口享用您的晚餐的时候,并无动于衷地认为作者在夸大其词,过分危言耸听时,殊不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这一惨剧绝非杜撰。这种真实,真实到我们每个人都能在自己身上或者心里发现剧中的要素。

公寓的房产属于伏盖太太,它坐落在圣·日内维新街下段,正处于从一个斜坡向弓箭街下去的地方。坡度很陡,马匹很难上下,所以挤在华·特·葛拉斯军医院和先贤祠之间那些小街道显得格外清净。两座大建筑物投下一片黄黄的阴影,也改变了周围的气息,使一切都显得暗淡无光了。街面石板干燥,阴沟内没有污泥,也没有水,沿着墙根长满了杂草。一辆车子的声音在此简直是件大事,屋子里死气沉沉的,连墙垣都带有几分牢狱气息。一个迷路的巴黎人在这一带只看见些公寓或者私塾,苦难或者烦恼,垂死的老人或者想作乐而不得不用功的年轻人。而圣·日内维新街就像一个古铜框子,正好与这个故事匹配。灰黑的色彩与沉闷的描写是为了让读者能够了解,这样写来一点儿也不过分了。

公寓侧面靠街,前面靠着小花园,屋子跟圣·日内维新街成直角。屋子正面和小花园之间有条微凹的小石子路,大约有两公尺宽,前面有一条平行的沙子铺成的小路,两边有蓝白二色的大陶盆,里面种着风吕草,夹竹桃和石榴树。小路靠街的一头有扇小门,上面钉着块招牌,上面写着:伏盖公寓;下面还特别注明:本店兼包饭食,欢迎男女宾客光临。临街的栅门上装着一个声音刺耳的门铃。白天您在栅门上张望,看到小路那一头的墙上,画着一个模仿青色大理石的神龛,也许是出自本区画家之手。在神龛内画着一个爱神像:浑身斑驳的釉彩,也许可以让人联想到荒唐的巴黎式的爱情病。在附近还恰恰有这么一家治疗此病的医院指在附近的圣雅备城关的加波桑医院。哩。神龛的座子上有句模糊的铭文:现在是,曾经是,或许将来是。这不禁令人想起雕像的年代,在一七七七年上福尔德回到巴黎大受欢迎的年代。

在天快要黑的时候,栅门换上板门。小园的宽度就正好等于屋子正面的长度。在园子两旁,一边是临街的墙,一边是与邻居的分界墙。整座界墙被大片的常春藤遮盖住了,使它在整个巴黎城中显得十分幽静也分外地引人注目。墙上到处都钉着果树和葡萄藤,又小又沾有灰土的果实让伏盖太太年年发愁,同时这也是她同她的房客们聊天的话题。沿着侧面的两堵墙各有一条狭小逼仄的走道,我们可以看见一大片菩提树荫在走道的尽处。

虽然伏盖太太是龚弗冷出身,但是菩提树这三个字却老是念错音,无论房客们怎样纠正,甚至是用文法来纠正她也没有用。两条走道之间,一大块方地上种着朝鲜蓟,它的左右有着修成圆锥形的果树,它的四周又围着些菌蘑、旱芹、生菜。一张刷着绿漆的大圆桌子被放在了菩提树下,周围还零星地放着几个凳子。通常有钱喝咖啡的主顾会在热得可以孵出小鸡仔的大暑天来这儿坐坐,品品咖啡乘乘凉。

四层楼外加阁楼的屋子用的是粗砂石这种材料,涂的是那种几乎使巴黎所有的屋子不堪入目的黄色。每层楼上都开着由小块玻璃组成的五扇窗子,细条子的遮阳布撑起来高低不同,参差不齐。四层楼外加阁楼的屋子侧面有两扇窗子,楼下的两扇装有铁栅和铁丝网。在正屋的后面有一个二十多尺宽的院子:猪啊,鸭子啊,兔子啊,都和和气气地成为房客的邻居;院子里的棚子和厨房的后窗下面淌着洗碗流出来的脏水。厨娘为了避免瘟疫不得不在冲洗院子的时候就把垃圾从这门里扫到街上。

房屋的底层是开放的,让房客公用。房屋的底层第一间靠着有两扇临街的窗子取光,有一扇落地窗通往园子。客厅的侧面通到饭厅,饭厅和厨房中间是楼梯道,由木板和彩砖拼成楼梯踏级。放眼望去,客室的景象十分凄凉:包着满是一条条忽而暗淡忽而发光的纹缕的马鬃布沙发和椅子,正中放着一张黑底白纹的云石面圆桌,桌上摆着一套现在还到处可见的白瓷小酒杯,金线已经剥落一大半了。房内的地板有的已经烂掉,四周的护壁板只有半人高,其余的地方糊着上油的花纸,画着《丹兰玛葛》《丹兰玛葛》,17世纪法国作家法奈龙的名著。主要的几幕,有名的人物都被着了色。在那两扇有铁丝网的窗子间的墙壁上,绘着加里泼梭款待于里斯的儿子的盛宴《丹兰玛葛》中的情节。。四十年来,这幅画成为年轻房客们说笑的话题,把他们将就的饭食大大地取笑一番,为的是表示自己的身份比现在的处境高出很多。石砌的壁炉很干净,可以见得,除了重大事故,难得生火,壁炉架上有两瓶旧纸花,中间放着一座半蓝不蓝的云石摆钟。

整个公寓发出一种闭塞、霉烂、酸腐的气味,叫人浑身发冷。那是刚吃过饭的饭厅的气味、酒菜和碗盏的气味、救济院的气味。老老少少客房特有的气味,跟他们伤风的气味合成令人作呕的难以形容难以分析的气味。不过这里虽然叫您恶心,但同隔壁的饭厅相比,您会觉得这里好比太太们的上房一样体面呢。

饭厅护壁漆的颜色早已分辨不出,只能看出一块块油迹画出的奇奇怪怪的形状。黏手的食器柜上把放着暗淡无光的破裂的水瓶,刻了花的金属垫子,蓝边的厚瓷盆。屋角的小厨有许多被标着号码的格子,是用来存放饭巾的。在这里有的是没处安放了的销毁不了的家具,跟那些文明的残骸留在救济院里一样。您可以看见一个在下雨天出现的教士的晴雨表;还有些令人倒胃口的版画,搭配着黑漆描金的框子;一只镶了铜的贝壳座钟;一只绿色的火炉;几盏昏黄的灯;还有一张铺有漆布的长桌,十分的油腻,淘气的医院实习生用手指就可以刻下姓名;几把残破的椅子;几块少得可怜的脚毯;还有些洞眼破碎,木座子如同炭一样黑的脚炉。这些家具的古旧、残破、腐蚀、虫蛀、残缺,如果能够一一真实而又详细地描写,一定会妨碍读者对于本书的兴趣。因为擦洗或上色的缘故,红色的地砖画满了高高低低的沟槽。总的来说,这里是一派毫无诗意的贫穷,是那种锱铢必较,浓缩了的千疮百孔的贫穷;即便没有泥浆却有污渍,即便没有破洞,却马上要崩溃腐烂,成为一堆没用的垃圾。

早上七点左右,是这间屋子最有光彩的时间,整个公寓逐渐热闹起来了。伏盖太太的猫赶在主人之前先行出现,它跳上食器柜子,把好几罐盖着碟子的牛奶闻了又闻,然后“呼哧呼哧”地做它的早课。不久,寡妇出现了,在用网纱做的便帽下面,露出一圈歪歪斜斜的假头发,慵懒地拖着那双“愁眉苦脸”的软鞋。在她憔悴而多肉的脸上,耸起一个鹦鹉般的鼻子,闻着室内暖烘烘的臭味,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她圆滚滚的小手,像足了教堂里胖胖的耗子这句话原来是一句俗语,指过分虔诚的人。可见巴尔扎克用动物比人的用意非常明显。,一切都跟这酸气十足的饭厅十分协调。她的表情变化多端,可以从舞女那样妩媚的笑容,一变而为债主那样的竖起眉毛,板起面孔。总之,正如公寓可以暗示她的人品一样,她整个的人品都足以证明这个公寓的内容。这个小妇人没有血色的肥胖正是这种生活所导致的,这就如同传染病是医院的产物一样。罩裙底下可以看见那用毛线编成的衬裙,罩裙又是用旧衣衫改成的,开裂的布缝中不断有棉絮钻出。这些衣衫无疑就是客厅、饭厅以及小院的缩影,同时也泄漏了厨房与客房的内容和品味。五十左右岁的伏盖太太同一切经历过生活忧患的女人一样,她那无精打采的眼睛和假惺惺的神气像一个会假装愤怒以便敲竹杠的媒婆,当然她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讨便宜,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乔治或者希葛吕乔治与希葛吕都是法国大革命时代的人物,以阴谋推翻拿破仑而被处死刑。能够出卖,她是一定会去出卖的。尽管如此,房客们依然还是说她骨子里是个好人,因为他们听见她同他们一样咳嗽、哼哼,便相信她的生活确实也不好过。

伏盖先生当初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从来没提起过。他是怎样丢了家私的呢?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回答遭了厄运。他对她不是很好,只给她留了一双好流眼泪的眼睛,留下这所屋子好让她过活,还留给了她在别人遭受灾祸时不必同情的权力,因为她说,她受尽了所有的苦难。

一听见女主人急促的脚步声,胖子厨娘西尔维就会马上打点房客们的午餐。通常寄饭客人只包每月三十法郎的一顿晚饭。

在这个故事开始的时代,一共有七个寄宿的房客。全屋最好的两个房间在二层楼上,其中小的一套由伏盖太太住着,而另外一套里住着古杜尔太太,她死去的丈夫在共和政府时代当过军需官。与她同住的是一位年轻的少女维多莉·泰伊番小姐,她一直把古杜尔太太当做自己的母亲一样。这两位女客的食宿费是每年一千八百法郎。

三层楼上的两套房间,一个住着一位姓波阿莱的老人;另一个住着年纪大约四十多岁,戴假发,鬓角染黑的男子,他自称是一位退休的商人,叫做伏脱冷先生。

四层楼上一共有四个房间:老姑娘米旭诺小姐住了其中一间;还有一个被大家叫做高老头的从前做面条生意的住了另外一间;剩下的两间预备留给候鸟指短时期的过路客人。——那些只能付四十五法郎一月膳宿费的穷学生——居住。由于他们吃的面包太多,除非没有办法,伏盖太太实在不大乐意招留这样的人。

那时候,在那两个房间中的一个,住着一位青年,他是从安古兰末乡下来到巴黎读法律的,叫做欧也纳·特·拉斯蒂涅。他的老家人口众多,只能省吃俭用才能熬出他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生活费。他是那种因为家里贫困而不得不发奋念书的青年,他从小就懂得父母的期望,自己在那打理美好的前途。由于考虑到学业的影响,他选择学科完全为了迎合社会未来的动向,以便捷足先登去为自己的事业拼一拼。他的现实完全要归功于他的聪明的头脑,他的欲望,他想刺探一桩惨事的秘密。

四层楼的顶上有一阁楼,是用来晾晒衣服的,做粗活的男仆克利斯朵夫和胖子厨娘西维尔的两间卧房也在这里。

除了这七个住宿的客房,不论旺季淡季伏盖太太总共招有八个法科或是医科的大学生,以及两三个住在附近的熟悉的人,包一顿晚餐。晚餐时足足有十八个人在这个可以容纳一二十人的饭厅一起用餐;中饭却只有七个人,围坐在一桌吃饭的情景很有家庭的氛围。每个房客都是拖着软鞋下楼,对包饭客人的衣着、神气、隔夜的故事、无所顾忌地议论一阵。

老姑娘米旭诺,有着一双疲惫的眼睛,身上穿着一个油腻的绿绸服罩,身体只剩下一把骨头,穗子零零落落的像眼泪一样的披肩,好像披在一副枯骨上面。想当初她也一定美丽过,怎么现在会形销骨立呢?是因为胡闹吗?难道有什么伤心事?还是有过分的贪心?会不会是爱情谈得太多了?有没有做过花粉生意或是做个娼妓什么的?难道她是因为年轻时骄奢过度,而老年时受到路人的侧目?她有着叫人发冷的惨白的眼睛,带点儿凶相的干瘪的脸孔。声音好像丛林中冬天来临时的蝉鸣一样尖锐。她自称服侍过一个患有膀胱炎的老人,他由于没有钱而被儿女们丢弃。最后,老人给了她一千法郎的终身定金,因为这件事,他的继承人直到今天还常常与她争执不休,说她的坏话。即使她的面貌被情欲折磨得厉害,但是肌肤之间却还有些白皙与细腻的遗迹,足以看见她身上还保留着一点儿“残缺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