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4901100000025

第25章 伏盖公寓(2)

波阿莱先生差不多是一架机器。他走在植物园的小路上时,像一个灰色的影子:戴着一顶软绵绵的旧鸭舌帽,有气无力地抓着一把手杖,空荡荡的扎脚裤还是没有被褪色的大褂遮盖住,可以看见衣摆在那里扯来扯去;他套着一双蓝袜子,两条腿摇摇晃晃地像喝醉了酒,上身露出白背心,枯草似的粗纱颈围,与他别扭的领带乱遭遭地搅在一起。瞧他这个样子,所有的人都在思索,这个幽灵是否属于泼辣放肆的白种民族,就像在意大利街上溜达的哥儿们一样?是什么工作把他变得如此干瘪瘦小?又是什么情欲把他的脸变成了黑沉沉的猪肝色?他当过什么差事呢?说不准他做过司法部的职员,刽子手们送来的账单——执行过逆伦犯用的蒙面黑纱,刑台下铺的糠按法国刑法规定,所有逆伦犯押赴刑场时,面上须蒙黑纱以为识别。刑台下铺糠是预备吸收尸身的血的。,刑架上挂铡刀的绳子,等等,也许经过他的手,说不定他做过屠宰场的收银员,或卫生处副稽查之类的职务。总的来说,这家伙就像一匹驴子在社会这个大磨坊里,做了傀儡却一直不知道牵线的是何人,他也像是一种轴心,多少公众的灾殃或者丑事都围着他转。这些精神的或者是肉体上痛苦的面如死灰的脸相,巴黎城内漂亮的人物是不会知道的。巴黎是一片宽阔的海洋,即使丢下探海锤也没有办法测量它的深度,还不如亲自去里面转转,去描述一番。但是,无论您花费多少心血多少头脑去里面搜寻,去描写,不论有多少尽心尽力的海洋探险家去搜索,都会随时找到一片处女地,一个全新的洞穴,又或是几朵鲜花,几颗明珠,一些奇奇怪怪、闻所未闻,连文学家都想不到去探索的事。伏盖公寓便是这样的魔窟之一。

房客中有两张脸跟多数房客和包饭的主客形成鲜明的对比。维多莉·泰伊番小姐肤色苍白,带点儿病态,像害了干血痨的姑娘;而且经常的忧郁、局促的态度、寒酸又娇弱的外貌,让她脱离不了这幅画面的基调——痛苦;但是她的脸毕竟不是老年人的脸,动作和声音终究是轻灵活泼的。她好像一株新近移植的灌木,由于水土不服而叶子萎黄了,黄里带红的脸色,灰黄的头发,纤瘦的腰身都体现出中世纪小雕像的那种妩媚。基督徒式的温柔与容忍在她灰中带黑的眼睛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朴素而经济的装束勾勒出年轻人特有的身材。她的好看是因为五官配合得好。只要心情愉快,她可能会十分动人;女人要有幸福才有诗意,就如同穿扮整齐才显得美丽一样。要是舞会的狂欢把这张脸上染些粉红的颜色,要是讲究的生活使这早已低陷的双颊重新红润起来,要是爱情可以使这双忧郁的眼睛重新充满光彩,维多莉大可跟最美的姑娘们一决高下。她只是缺少衣衫和情书这两件叫女人返老还童的东西。她的故事足够写成一本书了。她的父亲自以为有着可以不认亲生女儿的理由而抛弃了她,一年只给她六百法郎的生活费,同时不断改变他财产的性质,以便全部传给儿子。维多莉的母亲在痛苦绝望之中在远亲古杜尔太太家死去,古杜尔太太便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抚养长大。可不幸的共和政府军需官的遗孀除了丈夫的预赠年金和公家的抚恤金外一无所有,可能总有一天会丢下这个既无经验又无资财的少女任凭社会摆布。好心的太太每星期都会带维多莉去做弥撒,半个月去做一次忏悔,让她至少将来能做一个诚实的姑娘。这种办法确实不错,有了宗教的热情这个被抛弃的孩子将来也能有一条出路。她爱她的父亲,她每年都会回家去传达她母亲临终时对父亲的宽恕;然而她的父亲每年总是闭门不见。能在中间斡旋的只有她的哥哥,然而在这四年间她的哥哥从来没有探望过她,更别提会有什么帮助。但是她依旧祈求上帝使父亲开眼,使哥哥心软,就这样毫无怨恨地为他们祈祷。古杜尔太太和伏盖太太只恨有太少的咒骂的词语,不够来形容这种野蛮的行为。她们在骂混账的富翁的时候总是听到维多莉好像受伤的鸽子一样说着一些柔和但同时又痛苦的话语,依然吐露着她对父亲和哥哥的爱。

欧也纳·特·拉斯蒂涅长着一张纯粹的南方人的脸:白皮肤、黑头发、蓝眼睛。他的大家子弟气势完全可以从他的风度、举动、姿势中看出,幼年的教育只允许他有高雅的习惯。即使衣着朴素,几乎穿的都是旧衣服,但是偶尔也能装扮得风度翩翩的上街。平常他只穿一件旧大褂,粗背心,蹩脚的旧黑领带系得马马虎虎,就好像个大学生那样打扮得不伦不类,裤子与上装一样也是马马虎虎,靴子已经换过底皮了。

那四十左右,鬓角染色的伏脱冷正好是两个青年和其余房客的中间人物。他是那种大家见了都会喊声好家伙的人!他的肩头很宽,有着发达的胸部,肌肉暴突,宽阔的手掌也十分厚实,手指中节有着一簇簇红色的浓毛。没到年纪就有皱纹的脸好像是他性格冷酷的标志;但是看他亲热温和的态度却又不像是冷酷的人。他有着低中音的嗓子,跟他嘻嘻哈哈的快乐脾气很是相配,绝对不令人讨厌。他总是很客气,在他的脸上总是可以看见笑容。什么锁坏掉了,他马上拆下来修理,上油,搓一阵,磨一阵,再重新装配起来,说:“这一套我是懂的。”他什么都懂:帆船、海洋、外国、买卖、人物、时事、法律、旅馆、监狱。如果有人过于抱怨,他马上就会凑上来帮忙。好几次他把钱借给伏盖太太和某些房客,但是那些受惠的人却是打死也不敢对他的账有所抵赖,那是因为尽管他的外表看起来十分随和,但他却有一道叫人看了害怕的深邃而坚决的目光。他头脑的冷静程度,从他吐口水的架势就可以看出;想要解决什么尴尬的局面的话,他一定是杀人不眨眼的。他的眼睛像法官一样能够洞悉所有的问题,所有的心地,所有的感情。他平时的生活是中饭后出门,晚饭的时候才回来,吃过晚饭后整个黄昏都在外边直到半夜前后才回来,用伏盖太太给他的只有他自己才能享受的百宝钥匙开大门。他对寡妇也十分地好,叫她妈妈,揽着她的腰,可惜这种奉承对方感受得不够。老妈妈还以为这是件轻松的事,但她不知道只有伏脱冷才有那么长的胳膊够得着她粗大的腰身。饭后喝一杯葛洛丽亚里面有酒精的咖啡或红茶。是他的另一个特点,每个月都很大方地花掉十五法郎。那般青年人卷在巴黎生活的漩涡内一无所知,那般老年人对世事漠不关心,可是即使不似他们那般肤浅的人,也不会注意到伏脱冷的可疑。别人的事,他都能知道或者猜测到,但是他自己的心思想法却没有人能看透。虽然他把亲热的态度,快活的性情像墙壁一样挡在他与别人之间,但是他仍时不时流露出颇有些可怕的性格。他常常可以发一阵跟于凡那公元1世纪时以讽刺而闻名的拉丁诗人。相似的抱怨,专门爱挖苦法律,抨击上流社会,攻击它的矛盾,仿佛心底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泰伊番小姐暗中偷觑的目光和私下的念头,总是离不开这个中年人与那个大学生。一个是充满活力、精力充沛,一个长得俊美,她无意间受到他们的吸引。可是他们两个好像没有人想到她,虽说天道无常,她也许会一变而成为陪嫁富有的求婚对象。并且那些人也不愿意去猜测旁人所自称的苦难的真假与否。除了毫不关心以外,他们还因为彼此的环境不同而提防别人。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没有能力来使别人少一些痛苦的,而且平时又抱怨得太多,相互劝慰的话似乎也早已说尽了。如同老夫妻一样没什么话说,他们的关系是那种只有机械的生活,也就是相当于没有上油的齿轮在那里互相推动。在路上遇见一个瞎子他们也可以头也不回地走过,也可以在听完人家讲的一桩苦难后无动于衷,他们甚至可以把死亡当做一个悲惨局面的解决;这是饱经忧患的结果,大家对最悲惨的苦难都冷了心。伏盖太太算是这些伤心人中最幸福的了,她高高在上地管理着这所私人救济院,也只有伏盖太太觉得那个小园子是一片笑盈盈的树林;实际上,寂静和寒冷,干燥和潮湿,使这个园子像大草原一样荒凉。也唯有为她,这所昏黄的、阴沉的,到处是账台的铜绿味的屋子,才充满了快乐。这些牢房是属于她的。那批终身做苦役的囚犯在她的喂养下尊重她的威权。按照她所定的价目,这些可怜虫在巴黎哪里还能找到这样多的而又卫生的饮食,还有虽说不是高雅闲适但至少是干干净净的房间?所以,哪怕是她做出些极不公道的事情来,人们也不敢叫屈,他们能做的也只是忍受。

像在学校或交际场中一样,饭桌上的十八个客人中间一定会有一个专门遭受白眼的可怜的家伙,老给人家当打哈哈的出气筒。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发现在这个他已经住到第二年开头,并且还得住上两年的环境中,最引人瞩目的出气筒便是那个从前做面条生意的高里奥老头。画家也一定会像史家一样在处理这个对象的时候把画面上的光线集中在他的头上,含着仇恨的轻视,带着轻视的虐待,对于困苦毫不留情的态度。为什么要把这些加在一个最老的房客身上呢?难道他还有什么比恶习更不容易原谅的古怪的地方?这个问题牵涉到社会上许多的暴行。也许这就是人的天性,喜欢叫那些为了谦卑,为了懦弱,或是为了满不在乎而忍受一切的人,忍受一切。我们不是都喜欢牺牲些什么人或是物来证明我们的力量吗?最幼弱的生物——儿童,也会在最寒冷的天气里去按人家的门铃,或者垫着脚尖在崭新的建筑物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年纪已经六十九岁的高老头在一八一三年就结束了买卖,住到了伏盖太太这里。最开始他住在古杜尔太太的那件套房,每年付一千二百法郎的生活费,那气派的样子,好像多五个路易少五个路易路易为法国旧时的金币,合计成20至24法郎,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都不在乎。伏盖太太预收了一笔补偿费,把那三间屋子重新整修了一遍,置办了些起码的家具:黄布窗帘,羊毛绒面的安乐椅,几张胶画以及一些连乡村酒馆都不要的糊壁纸。在那时高老头还被尊敬地称呼为高里奥先生,可能房东看他那毫不在乎的阔气,还以为他是那个乡里来的不知市面的冤大头。高里奥刚搬来的时候有着充实的箱笼,服装被褥都很讲究,表示这位告老的商人很会享福。还有那叫伏盖太太赞叹不已的十八件二号荷兰细布衬衫,面粉商还在纱颈围上扣了两只大金刚钻的别针,中间系一条小链子,更加衬出衬衣料子的细节。平时他都穿一套宝蓝色的衣服,每天换一件雪白的网格布背心,圆滚滚的大肚子在下面蠕动,把一条接有各色坠子的粗金链子真抖得一蹦一跳的。他的鼻烟匣子也是金的,其中有个小圆匣子里面装满了头发,好像他还有些风流往事呢,一听到房东太太说他风流,他嘴边就立即堆起了笑容,好像一个听见旁人称赞他的爱物的小财主。他有许多的家用银器在他的柜子里,这使得伏盖太太殷勤地为他整理东西的时候,不由得惊叹不已,什么勺子、羹匙、食品、油瓶、汤碗、盘子、镀金的早餐用具,以及美丑不一,他舍不得放手的东西,这些东西都能使他回想起家庭生活中的大事。他随手抓起个盘子和一个盖上有两只小鸽亲嘴的小钵,对伏盖太太说:“这是我内人送给我的我们结婚一周年的礼物,这可花掉了她做姑娘时的积蓄。噢,太太,如果要我用手翻土都可以,对于这些东西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感谢上帝,我这一辈子终于可以每天早上用着这个喝着咖啡;我可不用发愁,有现成饭吃的日子还长着呢。”后来,伏盖太太那双喜鹊眼睛还瞥见一叠公债票,大概加起来,高里奥这个好人每年大约有八千到一万法郎的进款。自从那天起龚弗冷家的姑奶奶,虽然已经四十八岁却只承认有三十九岁的伏盖太太打起了他的主意。伏盖太太理想中的汉子应当精壮结实,并且是能把全部精神花在感情上的。虽然高里奥的里眼角向外翻转,又虚肿又往下掉,他还常常要用手去抹,但她仍然觉得这副相貌算得上讨人喜欢,还很体面。他那多肉且突出的腿肚子,跟他的方鼻子一样暗示着她具有伏盖太太所重视的一些优点;而那张满月似的又天真又痴傻的脸也从旁证实了这些优点。每天早上都有多艺学校法国有名的最高学府之一,校址在先贤祠附近,离伏盖公寓特别近。的理发匠来替高里奥把头发扑粉,梳成鸽翅式并且在他的低额角上留出五个尖尖的角,非常好看。虽然说还是有点儿士气,但他穿戴得十分整洁,倒起烟来老是一大堆,吸进鼻孔的神气可以看出他从来不愁烟壶里会缺少玛古巴当时最有名的鼻烟。。所以伏盖太太在高里奥搬进她家的那一天,她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在盘算怎样离开伏盖的坟墓,到高里奥身上去再生;这个念头被她放在欲火上烧烤,好像在烤一只涂满油脂的竹鸡。她想嫁给他,把公寓盘出,跟这位布尔乔亚的精华结合,成为本区中一个显贵的太太,给穷人募捐,星期日还可以逛旭阿西、梭阿西、香蒂伊旭阿西、梭阿西、香蒂伊,都是巴黎近郊的名胜古迹。,随心所欲地上戏院,坐包厢,不用再等房客在七月中弄几张作家的赠券给她。总之,她做着同一般巴黎小市民一样的黄金梦。她有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积攒起来的四万法郎,对谁都没有提起过。当然,她觉得以财产而论,自己还算是一个出色的对象。“至于其他,我还怕哪里比不上这家伙!”一想到这儿,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好像有心表现一下美丽的身段,所以胖子西尔维每天早上都能看见褥子上有个陷下去的窝。

二、高老头的艳福

从这一天起,大约有三个月的时间,伏盖寡妇利用高里奥先生的理发匠,在装扮上也花了些心思,推说来公寓里住的都是很体面的客人,自己不得不修饰一下来与他们相称。她想出很多玩意儿来调整客房,声称以后只招待各方面看起来都很体面的人。遇到生客上门,她就会宣传说高里奥先生是巴黎的商业巨头,特别选中她的公寓。她分发传单,在上面大书特书:伏盖宿舍,后面写着:“拉丁区最悠久最知名的包饭公寓。景色优美,能够远眺高勃冷盆地(前提是那要在四层楼上远眺),园亭幽静淡雅,菩提树夹道成荫。”另外还提到环境清静,空气新鲜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