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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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伏盖公寓(4)

“要是高老头真有像来看他的那些女客一样那么有钱的女儿的话,他绝不会住在我四层楼上,每个月只付四十五法郎的房饭钱,当然也不会穿得像个穷人一样的上街了。”没有一件事情可以将这个结论推翻。所以到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在这幕惨剧爆发的时期,每个住在公寓里人都对这个可怜的老头儿有了极其肯定的意见:他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妻子儿女;荒淫的结果导致他变成了一条蜗牛,一个具有人形的软体动物,据博物院职员——一个包饭客人说,应当列入加斯葛底番类加斯葛底番为博物学上分类的名词。。波阿莱跟高老头比较起来,竟是老鹰一般,大有绅士气派了。因为波阿莱会说话,会理论,会对答;即使他的说话,理论,对答,只是用不同的字眼儿反复重复旁人的话;但他毕竟参加谈话,他是活的,还是有知觉的。按照那博物院职员的说法,高老头在寒暑表上永远指着零度。

三、野心青年欧也纳

暑假过后,欧也纳·特·拉斯蒂涅从家回来,他的心情正同一般的年轻有为的青年,或是因家境艰难而暂时显得高卓的人一样。在巴黎寄宿的第一年,法科学生考初级文凭的作业并不多,可以尽情享受巴黎的繁华。要知道一个大学生绝对不会因为下面的那些事而嫌弃时间太多;记住每个戏院的戏码,摸出巴黎迷宫的线索,学会规矩、谈吐,把京城里特有的娱乐搅上瘾,走遍好好坏坏的地方,选听有趣的课程,背得出各个博物院的宝藏。他会对无聊的小事情入迷,觉得伟大得了不得。当然他心中也有他的大人物,比如法兰西学院的什么教授,拿了薪水应付听众的人。他整着领带,对那些歌剧院楼厅里的妇女搔首弄姿。在一样一样地入门之后,他就脱了壳,扩大了眼界,终于感受到社会是按各阶层而划分的了。刚开始他对香榭丽舍大道的车水马龙还是抱着欣赏的态度,不过渐渐地他就眼红了。

欧也纳是在得了文学学士和法学学士两个学位之后,回乡过暑假的时节,不知不觉经过这些学习的。童年的印象,内地人的观念习俗,早已经完全消失了。随着见识的改变,雄心奋发之下,他看清了家乡的状况。在拉斯蒂涅家小小的田地上住着父亲、母亲、两个兄弟、两个妹妹,以及一个除了养老金外别无财产的姑母。这个家庭年收三千法郎左右,进款并没把握,因为葡萄的行情跟着酒市涨落,可无论怎样每年总得凑出一千二百法郎给他。家里一向为了疼他而隐瞒起常年窘迫的景象;他把小时候觉得那么美丽的妹妹,和现在他认为是美的典型的巴黎妇女作着比较;这个大家庭的渺茫的前途都压在他的肩上;他亲眼看着把所有微末的农作物都珍藏起来的俭省习惯;用榨床上的残渣剩滓制造的家常饮料……总之,在此没有必要一一列举的许多琐事,使他内心的对于权位的欲望与出人头地的志愿加强了十倍。他像一切有志气的人一样,发誓要靠自己的本领去得到一切。但他具有明显南方人的性格:一到实行的时候就犹豫不决,主意动摇。年轻人好像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既不知道要向哪方面驶去,也不知到该把帆接成怎样的角度。先是他想没头没脑地用功,后来又感到应酬交际的必要,他突然想去征服几个可以做他后台的妇女来投身上流社会,因为他发现女子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巨大。一个有热情又有才气的青年,再加上风流倜傥的仪表,和很轻易叫女人着迷的那种阳刚之美,难道还愁找不到那样的女子吗?他一边在田野里散步,一边脑袋里不断转着这些念头。从前他同妹妹们出来闲逛完全是无忧无虑的,可如今她们都觉得他大大地变了。他的姑母特·玛西阿太太,当年也曾经入宫觐见,认识一批名门贵族的领袖。野心勃勃的青年突然想到姑母时常讲给他听的回忆中,有不少机会可以让他到社会上去显露头角,这一点至少与他在法学院的成就同样重要。于是他开始盘问姑母,那些还能拉到关系的人是些什么样的亲戚。老太太把家谱上的各支各脉仔细地想了一想,认为在所有自私的阔亲戚中间,只有特·鲍赛昂子爵夫人应该是最容易相处的。她用老派的体裁写了封信交给欧也纳,说要是能接近这位子爵夫人,她自会帮他找到其余的亲戚。在他回到巴黎的几天之后,拉斯蒂涅把姑母的信寄给特·鲍赛昂夫人,夫人很快地寄来了一张第二天的跳舞会的请帖,来代替回信。

以上是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公寓里的大致情形。几天后,欧也纳参加了特·鲍赛昂太太的舞会,大约在清早两点回到了家。为了补偿损失的光阴,精力充沛的大学生一边跳舞一边发誓回去开夜车温习功课。他准备第一次在这个寂静的区域中熬夜,自以为精力十足,其实不过是见到豪华的场面的冲动。那天他没有在伏盖太太家用晚餐,同居的人以为他可能要天亮回来,就像他有几次赴柏拉杜舞会柏拉杜是舞厅名字,坐落在最高法院对面,在1855年时被拆毁了。或奥迪安舞会,丝袜上溅满污泥,漆皮鞋也走了样地回家。克利斯朵夫拴上大门之前,开门向街上瞧了瞧。拉斯蒂涅正好在这时赶回来,悄悄地上了楼,跟在他后面上楼的克利斯朵夫却闹出许多响声。欧也纳进了卧房,脱下了衣服鞋子,换上了软鞋,披了一件破大褂,点起炉炭,急匆匆地准备用功读书。这时候克利斯朵夫笨重的脚步声还没有完,把青年人轻微的响动盖过了。

欧也纳并没有立即开始读书,而是先出神地想了一会儿。他看出特·鲍赛昂子爵夫人是当今的阔太太之一,她的府邸在被认为是圣·日耳曼区在当时是第一流的贵族住宅区。最愉快的地方。如果以门第和财产来说她也是贵族社会的一个领袖。依靠着特·玛西阿姑母的力量,这个穷学生居然受到鲍府的优待,可还不知道这优待能持续到多久。可以在那些金碧辉煌的客厅中露面,就相当于一张豪门世家的证书。一旦踏进了这个比任何社会都不容易进去的地方,随后就可以到处通行无阻。舞会中光鲜亮丽的背景使他的眼睛都要看花了,在他和子爵夫人仅仅寒暄了几句,便在那些争先恐后来参加这个晚会的巴黎女神中,发现了阿娜斯大齐·特·雷斯多伯爵夫人,她是那种能够叫青年人一见倾心的女子。她生得端正、高大,被称赞是巴黎腰身最好看的美人之一。一对漆黑的大眼睛,美丽的双手,有样的脚,举止间流露出热情的火焰。这样一个女人,如果按照特·龙格罗侯爵的说法,她是一匹纯种的马。泼辣的气息丝毫没影响她的美丽,腰身丰满圆浑却并不肥胖。纯种的马,贵种的美人,这些话已经开始代替天上的安琪儿,还有那些新派公子哥儿早已唾弃不用的关于爱情的古老神话。阿娜斯大齐·特·雷斯多夫人在拉斯蒂涅心中就是一个这样迷人的女子。他想办法在她的扇子上登记了两次当时舞会的习惯,只要有男子要求妇女同舞,一定要提前预约,女子在扇子上登记后,依次跳舞。,并且在第一次四组舞时就抓住机会对她说:

“以后还可以跟您在哪见面呢,太太?”说话之间那股热情冲动的劲儿,正是女人们最喜欢的。

“森林森林是近郊蒲洛涅森林的简称,巴黎上流社会旅游胜地。啊,喜剧院啊,我家里啊,到处都可以。”她回答。

于是这南方的冒险家,在一场四组舞或华尔兹舞中间可能接触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和这个动人心魄的伯爵夫人周旋。一听说他是特·鲍赛昂太太的表弟,他心目中的那位贵妇人便马上邀请他随时上她家去玩儿。她对他最后一次的微笑,使他觉得登门拜访之举是少不了的了。这些宾客之中有的是当时出了名的放肆的男人,比如摩冷古、龙格罗、玛克辛·特·脱拉伊、特·玛塞、阿瞿达宾多、王特奈斯,等等,都是自命不凡、显赫一世之辈,他们总是跟例如勃朗同爵士夫人、特·朗日公爵夫人、特·甘尔迎罗哀伯爵夫人、特·赛里齐夫人、特·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法洛伯爵夫人、特·朗蒂夫人、特·哀格勒蒙侯爵夫人、菲尔米阿尼夫人、特·李斯多曼侯爵夫人、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特·摩弗里原士公爵夫人、葛朗第安夫人等这些最风雅的妇女们厮混在一起。拉斯蒂涅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的不是一个嘲笑他愚昧无知的人,而是特·朗日公爵夫人的情人——特·蒙脱里伏侯爵——一位淳朴的好像一个儿童的将军,告诉他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住在海尔特街。这个渴望踏进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像遭到饥荒似的想弄到一个女人,眼见高门大户已有两处打通了路子:能够跨进特·鲍赛昂子爵夫人在圣·日耳曼区的府邸,能够在唐打区当时新贵的住宅区,海尔特街即在此区域内。的特·雷斯多伯爵夫人家出入!一眼就能够望到一连串的巴黎沙龙,他自认为有着足够博取女人的欢心从而得到她们的帮助与庇护的俊美长相!也自认为雄心勃勃,可以像江湖卖技的汉子似的,走在绳索上四平八稳,随时可以飞起大腿作一番精彩的表演,他把一个迷人的女子当做一个最好的平衡棒来支持他的重心!这些念头不断地在他脑海中萦绕,那女人好像就巍然地站在他的炭火旁边,站在法典与贫穷之间。在这种情形之下,又有谁能不像欧也纳一样沉思遐想,探索自己的前途,又有谁能不用成功的幻想点缀前途呢?

四、公寓里的异常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觉得将来的幸福十拿九稳,甚至自以为已经在特·雷斯多太太身旁了,没想到静悄悄的夜里忽然哼的一声叹息,欧也纳听了几乎以为是病人的痰厥。他轻轻开了门,走入甬道,瞥见高老头房门底下有一线灯光。他怕邻居病了,于是凑上锁孔张望,不料老人干的事十分可疑,欧也纳出于为了公众安全考虑的角度,他觉得他应当把这个自称是面粉商的深更半夜干的勾当看个明白。原来高老头把一张桌子仰倒着,在桌子横挡上缚了一个镀金的盘子和一件好似汤钵一类的东西,另外用根粗绳绞着那些镌刻精工的器物,拼命拉紧,似乎要绞成金条。老人一声不响地用筋脉隆起的胳膊,靠绳索帮忙,扭着镀金的银器,就好像在捏面粉一般。

“哟!好家伙!”拉斯蒂涅想着,“他是一个贼还是一个窝赃的?难道是为了遮人耳目,故意装疯卖傻,过着叫花子一样的生活?”

欧也纳又把眼睛凑上锁孔,只见高老头解开绳索,拿起银块,在桌上铺了一条毯子,把银块放在上面卷滚,非常利落地搓成一根条子。条子快搓成的时候,欧也纳心里想:“莫非他力气跟波兰王奥古斯都一样大吗?”

高老头难过地瞧了瞧他的作品,掉下几滴眼泪,吹灭蜡烛,躺到床上去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欧也纳思忖道:“他疯了。”

“可怜的孩子!”高老头突然叫了一声。

听到这一句话,拉斯蒂涅认为这件事还是不声张的好,他认为不能就这样冒冒失失地断定邻居是坏人。他正要回房,又听见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好像是几个穿布底鞋的人在上楼梯。欧也纳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果然有两个人不同的呼吸,既没有打开门的声音,也没有脚步声,忽然,他看见三楼伏脱冷的屋内漏出一道微光。

“一所公寓里竟有这么些怪事!”他一边想一边走下几级台阶细听着,居然还有洋钱的声音。一会儿,灯光灭了,也没有开门的声音,但是又听到两个人的呼吸。他们慢慢地下楼,声音也就跟着低下去。

“是谁啊?”伏盖太太打开卧房的窗子问。

“是我回来了,亲爱的伏盖妈妈。”伏脱冷大声回答。

“真是奇怪了!”欧也纳回到房内想,“我明明看见克利斯朵夫已经把大门锁上了。看来在巴黎真要通宵不睡才弄得清周围的事。”

他被这些小事打断了他关于爱情的幻想,于是他开始用功了。但是,他不能集中注意力,他先是猜疑高老头,而那个好像预告幸运的使者似的特·雷斯多夫人的面貌时不时地出现,他的心思全乱了,结果他上床熟睡了。年轻人发誓要在夜里读书,十有八九是用睡觉来完事的。所以如果要熬夜,一定要超过二十岁。

第二天早上,巴黎城被浓雾笼罩着,就连最准时的人也弄错了时间。生意上的约会全耽误了,大家把中午十二点还当是八点。九点半了,伏盖太太在床上还没动弹。就连克利斯朵夫和胖子西尔维也起迟了,正在消消停停地喝他们的咖啡,里面掺着从房客的牛奶上撇起来的一层乳脂。

克利斯朵夫在咖啡里放进他的第一块烤面包,说道:“喂,西尔维,伏脱冷先生是个好人这件事你是知道的,昨晚又有两个客人来看他。太太要有什么猜疑,你一个字都别提。”

“他给你什么好处了吗?”

“他给我五法郎作为本月的赏钱,意思叫我不要说出去。”

西尔维回答:“除了他跟古杜尔太太舍得花钱之外,别的人都是想把新年里右手给的,左手又拿回去!”

克利斯朵夫接着说:“哼!天晓得他们给什么了!高老头自己擦皮鞋都擦了两年了。波阿莱是个根本不用鞋油的小气鬼,也许他宁可吞进肚里,也舍不得擦他的破靴子。至于那瘦小的大学生,他只给两法郎。两法郎还不够我买鞋刷的呢,临了他还卖掉他的旧衣服。真是个没混头的地方!”

西尔维一小勺一小勺地喝着咖啡:“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这个也算这一区的好差事呢。对了,克利斯朵夫,关于伏脱冷先生,别人对你说过什么吗?”

“有啊!前几天我在街上碰到位先生,他和我说:你们那里是不是有着一位鬓角染黑的胖子?我回答说:不,先生。他是那样一个爱寻快活的人,他才没有染鬓角的工夫呢。我后来把这个告诉了伏脱冷先生,他对我说:‘伙计,你做得很好!以后就这样说吧。’”

“还有人在菜市上哄我,想要知道我有没有看见他穿衬衫。你说好笑不好笑!”西尔维忽然转过头:“哟!华·特·葛拉期已经敲九点三刻了,居然还没一个人动弹。”

“啊,喂!他们都出去啦。八点钟的时候古杜尔太太就同她的小姑娘上圣·丹蒂安教堂领圣体去了。我打扫楼梯的时候看她们出去的,我看见高老头挟着一个小包上街了,我还被高老头的小包裹撞了一下,里面的东西硬得像铁。这老头儿究竟在干什么呢?旁人都耍弄他,把他当做陀螺一样,不过他人倒是挺好的,比他们都强。他虽然不给什么钱,可是我替他送信去的地方,那些太太酒钱给得十分阔气,而且穿得也漂亮。”

“是他所说的那些女儿吗,嗯?算起来统共有一打吧?”

“我一向只去过那两个的家。”

“太太起来了,我该上去了,不然一会儿又要叫叫嚷嚷的。你留心些牛奶,克利斯朵夫,仔细那猫儿。”

西尔维走进女主人的屋子。

“西尔维,怎么了?现在已经差一刻十点了,你让我睡得像死人一样!这还是从来没有的事!”

“都是那浓得用刀劈也劈不开的雾在作怪。”

“中饭怎么了?当时中饭比现在吃得早,大约在十一点左右,但伏盖公寓的习惯,中饭比一般更早。”

“那些房客都见了鬼似的,一大早就滚出去了。”

“说话要清楚,西尔维。应该说一大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