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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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两处访问(1)

一、碰壁

第二天,欧也纳穿得十分漂亮,下午三点就向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一路上想入非非,感觉有很大的希望。就因为有这种希望,年轻人的生活才会兴奋激动,他们从来不曾思考阻碍与危险,只看得见成功,仅仅靠着幻想,把自己的生活变做一首诗。一旦受到打击,他们便伤心苦恼,其实那些计划,不过是空中楼阁,没有限制的野心。拉斯蒂涅非常担心,小心着泥土,一路上想着跟特·雷斯多太太聊点什么,可以显示出他的聪明,盘算着一整套精彩的对答,就好像泰勒朗式泰勒朗(1754—1838),法国著名的外交家。的句子一样,当碰到求爱的机会就会拿出来使用,并且如果能有求爱的机会,他的前程便会一帆风顺。非常不幸,欧也纳最后还是去了王宫市场叫人上鞋油,刷裤子,因为他还是被泥土弄脏了。这时候他的头脑里想着:“如果我有了钱,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车上思索了。”

当他到了海尔特街,说要见特·雷斯多伯爵夫人的时候,人家轻蔑地瞧了他一眼,因为看他走过院子,大门外却没有车马的声音。对此欧也纳咬咬牙齿忍受了,因为他想着总有一天会扬眉吐气的。一辆华丽的两轮车停在院中,一匹披挂齐整的马在那儿跺着脚。他自惭形秽地看着挥金如土的奢华暗示巴黎享乐生活的情景,下人们的白眼更使他难堪了。从前以为才思敏捷异常聪明的大脑,在这一刻却闭塞了,他的神志也模糊了。当差进去通报,欧也纳觉得等了很久,如果不是因为他有着南方人一样固执的脾气,恐怕他早就跑掉了。

当差出来说:“先生,太太现在十分忙,甚至都没有给我回音;麻烦先生到客厅里去等一下,已经有客人在那里了。”

拉斯蒂涅一边暗暗佩服仆役能在一言半语之间批判主人或非难主人这种可怕的本领,一边却又十分有把握似的推开刚才当差的走出来的门,他这么做只是想叫那样的豪仆知道他是认得府里的人物的,不曾想他却莽莽撞撞地走进一间其他的屋子,下人们在穿堂里放声大笑,他听到了笑声,更慌了手脚。

“客厅在这儿,先生。”当差那种假装的恭敬好像多加了一丝讽刺的意味。

拉斯蒂涅慌忙地退出来,却又莽撞地撞在浴缸上,幸好帽子在手中没有掉在缸里。在走廊的尽出有一盏昏黄的小灯,突然开出一扇门,欧也纳听见了高老头和特·雷斯多太太的声音,还带有亲吻的声音。他穿过饭厅,走进第一间客厅,发现一扇窗户,便站在了那儿。他想看明白,这个究竟是不是高老头。他想起了伏脱冷那可怕的议论。当差的还在第二间客室门口等他,突然他看见一个漂亮的青年从里面走出来,很不耐烦地说:“莫利斯,我走了。告诉伯爵夫人,说我等了足足半个多小时。”

“爵爷,太太事情已经完了,您还是再等一会儿吧。”莫利斯退往穿堂时说。

这时高老头出现了,他在小扶梯的出口,靠近大门那边。他正提起雨伞准备撑开,他并没有注意到一个戴勋章的青年赶着一辆轻便马车在大门开处直冲进来。高老头马上倒退一步,差点儿给撞翻。雨伞的绸盖把马吓着了,向阶沿冲过去的时候,稍稍地往斜刺里歪了一些。那个青年人充满怒气地回过头来,看见了高老头,对他点了点头,这时候他还没有出大门;那种礼貌既像对付一个有时要去求救的债主又像对付一个不得不表示敬意,却回过头来就会谩骂的下流货。高老头好像十分高兴亲热地答礼。欧也纳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一切,忘记了身边还有别人,却忽然听见伯爵夫人那含情带怨的声音:

“哎,您走啦,玛克辛?”她也没注意到楼下有车子进来。欧也纳刚转过身子,瞧见她娇滴滴的穿着件白开司棉外扣粉红结的梳妆衣,头上随便挽着一个髻,正是巴黎妇女的晨装。她身上有一阵阵的香味袭来,水汪汪的双眼,好像才沐浴过,经过调理,她愈加娇艳动人了。年轻人的精神是和女人的光彩融成一片的,好像植物在空气中吸取养料一样。欧也纳没有必要接触,就已知道这位女士的手无比鲜嫩,他的眼睛就在微微敞开的梳妆衣上方打转,那里露出一片粉红的胸脯。玛克辛捧着她的手亲吻,拉斯蒂涅这才瞧见了玛克辛,而太太才瞧见了欧也纳。

“啊!是您,先生,很高兴见到您。”聪明人看了她说话时的那副神气也会马上服从的。

玛克辛看了看欧也纳,又看了看伯爵夫人——“喂,把这小子打发掉吧,亲爱的。”这句简单明了的话伴随着他傲慢无礼的眼神。伯爵夫人偷偷观察着玛克辛的脸色,唯命是从的表情泄漏了一个女人的所有心事。

欧也纳心里恨死了这个青年。首先,因为玛克辛一头烫得很好的金黄头发让他觉得自己的头发多么难看;还有,玛克辛的靴子不像他的沾了一层薄泥,而是又讲究又干净;再说,玛克辛穿着一件紧贴腰肢的外氅,好像一个美丽的女人,而自己却在下午两点半已经穿上黑礼服了。作为一个聪明的孩子,当然觉得这个花花公子,靠了衣着占着上风。不等欧也纳回答,伯爵夫人便像飞鸟一样走进另外一间客厅,像一只蝴蝶似的裙摆飞扬,玛克辛跟着她,愤怒的拉斯蒂涅跟着玛克辛和伯爵夫人。在离壁炉架几尺远的地方,三个人又碰在一起了。欧也纳明知要打扰那讨厌的玛克辛,却顾不上特·雷斯多太太是否会生气,存心要跟他捣乱。他忽然记起他在特·鲍赛昂太太的舞会里见过这个青年,猜到他同伯爵夫人的关系。他想着:“我一定要打倒我的情敌。”

啊!这个不知道玛克辛的冒失鬼。特·脱拉伊伯爵专门挑拨人家侮辱他,却被他先下手为强,一枪就把敌人打死了。拉斯蒂涅虽然是打猎的能手,却没有十足的把握。

年轻的伯爵拿起火钳,把柴火乱搅一阵,粗暴的动作,显得那么烦躁,把伯爵太太那张好看的脸马上变得难看了。她转身冷冷地看着拉斯蒂涅,意思是说:“您为什么还不走?”那在有教养的人来说是会立刻当做逐客令的。

“太太,我急于要拜见您,是为了……”欧也纳赔着笑脸说道。

他忽然停住了,客厅的门开了。刚才赶轻便马车的先生出现了,光着头,也不和伯爵夫人打招呼,只是很担心地看看拉斯蒂涅,与玛克辛握了握手,说声“您好”,那亲热的语气弄得欧也纳莫名其妙。

“这是特·雷斯多先生。”伯爵夫人指着她的丈夫对大学生说。

欧也纳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位是特·拉斯蒂涅先生,因玛西阿家的关系,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我在她家上次的舞会里认识的。”她把欧也纳介绍给伯爵。

因玛西阿家的关系,是特·鲍赛昂太太的亲戚,伯爵夫人表示她府上的宾客没有一个无名小卒,因为她要显出主妇的高傲,而这两句说得特别重的话竟然发生了奇妙的作用,伯爵马上放下了他冷淡的态度招呼着大学生道:

“幸会幸会。”

这时候连玛克辛·特·脱拉伊伯爵也不安地瞧了瞧拉斯蒂涅,不如先前那么目中无人了。一个姓氏的力量竟会有如此大的魔力,不禁周围的人为之改容,就连欧也纳自己也头脑清醒起来,把早已预备好的聪明都恢复过来了。他脑中对巴黎上流社会的气氛是一片漆黑,现在却灵机一动,突然什么都看明白了。他早已把什么伏盖公寓,什么高老头,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特·雷斯多伯爵对欧也纳说:“我原来以为玛西阿一族已经没有人了。”

“是这样的,先生。先伯祖是特·拉斯蒂涅骑士,他娶了玛西阿家最后一位小姐。他们只生了一个女儿嫁给了特·格拉朗蒲元帅,这就是特·鲍赛昂太太的外祖父。我们一支是小房,先伯祖是海军中将,由于忠于王事,把什么都丢下了,所以才会家道中落。”

“那么令伯祖在一七八九年前是不是带领‘复仇号’的?”

“是这样的。”

“那么他该认得当时是‘伏维克号’舰长的我的先祖。”

玛克辛对伯爵夫人微微耸了耸肩膀,好像在说:“如果他跟这家伙滔滔不绝地谈着海军,我们可完啦。”听明白了这意思,于是伯爵夫人拿出女人的看家本领,对他笑着说:

“玛克辛,您来,我有事向您请教。你们两个人只管驾着‘伏维克号’和‘复仇号’并排出海吧。”说完她站起身子并向玛克辛做了个十分俏皮的暗号,玛克辛便跟着她走向了上房。伯爵忽然打断了跟欧也纳的谈话,就在这蹊跷的一对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很不高兴地叫道:

“您别走,阿娜斯大齐,您明明是知道的……”

“我很快就来,我很快就来,”她抢着回答,“我托玛克辛的事,一会儿就说完的。”

很快地,她回来了。每个要自由行动的女子都能看准丈夫的性格,明白做到哪一步还不致失去丈夫的信任,当然也不曾有过在小事上闹别扭的事情。和这些女人一样,阿娜斯大齐一听丈夫的声音,就知道这时候在内客室里待不太平。而这不太平确实是拉斯蒂涅带来的,所以阿娜斯大齐气恼地对玛克辛指指欧也纳。玛克辛带着讥讽的表情向伯爵夫妇和拉斯蒂涅说:

“喛,我就不打扰你们谈正经事了,再见吧。”说完他走了。

“玛克辛,别走啊!”伯爵大喊着。

“回头来吃饭吧。”阿娜斯大齐丢下拉斯蒂涅和伯爵,跟着玛克辛走进第一客室,希望由伯爵来打发欧也纳走。

欧也纳听见他们笑声不断地谈话,便在伯爵跟前卖弄他的才华,一会儿是恭维他,一会儿又是逗他高谈阔论,费尽心思地拖延时间,为的是再见伯爵夫人,弄清她跟高里奥到底是什么关系。欧也纳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爱上玛克辛,并且能把丈夫摆布得很明白的女子,又为什么会同老面粉商来往。他想摸清这中间的缘由,并且拿到一点儿把柄,可以让他去控制这个标准的巴黎女人。

“阿娜斯大齐!”伯爵又叫起太太来了。

“还是算了吧,我可怜的玛克辛,”她对那玛克辛说,“没有办法了,只好晚上见了……”

“我希望您,娜齐,”他咬着她耳朵,“您快点把这小子打发掉。我看见在您的梳妆衣敞开一下的时候,他眼睛红得像一团火。他会对您谈情说爱,甚至连累您,叫我不得不打死他。”

“玛克辛,您疯了吗?这些大学生不是挺好的避雷针吗?当然我一定会让特·雷斯多对他头痛的。”

玛克辛大笑着出去了,伯爵夫人靠在窗口看着他上车,看着他拉起缰绳,看着他扬起鞭子,一直到大门关上了她才回来。

“嘿,亲爱的,”伯爵对她说,“这位先生家里的庄园就在离凡端伊不远的夏朗德河上,他的伯祖还与我的祖父相识呢。”

“太好了,这么说大家都是熟人呢。”伯爵夫人心不在焉地回答。

“还有呢。”拉斯蒂涅低声说。

“怎么了?”她有些不耐烦地问。

“刚才我看见从这儿出去的一位先生,是和我住在一所公寓里而且是隔壁房间的高里奥老头……”

正在拨火的伯爵在听到“老头”这个俏皮字儿的时候,好像烫了手似的,把钳子往火里一扔,直起身子说:

“先生,您至少可以称呼一声高里奥先生吧!”

看见丈夫如此烦躁,阿娜斯大齐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十分狼狈。她故作镇静,努力地装着自然的声音说:“怎么会认识一个我们最敬爱的……”她顿了下,看着钢琴,仿佛一时心血来潮想到了什么,说道:“先生,您喜欢音乐吗?”

“非常喜欢。”拉斯蒂涅脸色通红,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闯了祸。

“那么,您会唱歌吗?”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钢琴前面,从最低音的do到最高音的fa,啦啦啦地响成一片。

“我不会的,太太。”

伯爵在屋里踱来踱去。

“真是可惜!不会唱歌就意味着在交际场中少了一件本领。Ca-a-ro,Ca-a-ro,Ca-a-a-a-ro,nondu-bita-re……”意大利作曲家契玛洛沙的歌剧。伯爵夫人唱着。

拉斯蒂涅说出高老头的名字,也相当于挥动了一下魔术棒,和先前的那一句“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的魔术棒,起着相反的作用。他就好像靠了有力的介绍才走进一个收藏家的屋子,却没想到粗心地撞了一下摆满小雕像的古董橱,三四个不曾十分粘牢的人头被他撞翻了。这使得他恨不得钻入地下。伯爵夫人板着脸,淡漠的眼神故意躲开闯祸的大学生。

“太太,您和特·雷斯多先生有事,请接受我的敬意,允许我……”欧也纳说道。

伯爵夫人立刻做一个手势打断了拉斯蒂涅:“我们欢迎您日后的每次光临。”

拉斯蒂涅对主人夫妇行了礼,即使再三推辞,伯爵还是一直送他到穿堂。

伯爵吩咐莫利斯:“日后这位先生来,不用再通报了!”

二、上流社会的表姐

当欧也纳走下石级的时候,是下着雨的。他心里想:“哼!我跑来闹了一个既不知道原因,也不知范围的笑话,除此之外,还很糟蹋我的衣服帽子。我真应该乖乖地学习一心一意做个严厉的法官。看来要体体面面地到交际场中混,起码得办起像两轮马车、雪亮的靴子这些必不可少的行头,还有金链条,从早上开始就戴上六法郎一副的麂皮手套,到了晚上又是黄手套,我能有这个资格吗?该死的高老头,去你的吧!”

刚走到大门口,他看到一个马夫赶着一辆出租马车,应该是送一对新婚夫妇回家,正想瞒着老板赚几个外快。马夫看见拉斯蒂涅没有带雨伞,而且还穿着黑衣服、白背心,又戴着白手套,穿着上过油的靴子,于是便向他挥挥手。拉斯蒂涅正火大得很,只想钻进窟窿里去,好像想从中找到幸运的出路一样。他向马夫点点头,也不管袋里只剩下多少铜子,径自上了车。车厢里到处可见零零散散的橘花和扎花的铜丝,这证明了那对新人才离开不久。

“您要去哪儿呢,先生?”车夫问。他已经脱下白手套。喜事车子的马夫通常穿一套特殊的礼服,而且还戴白手套。

拉斯蒂涅私下想:“管他呢,既然花了钱,怎么也得利用一下!”于是高声回答:“鲍赛昂府。”

“哪一个鲍赛昂府?”

欧也纳被这句话问住了。初出茅庐的他哪里知道有两个鲍赛昂府,当然也不知道有那么多亲戚把他抛之脑后。

“特·鲍赛昂子爵,在……”

“葛勒南街,”马夫侧了侧脑袋,接口说,“您知道,还有特·鲍赛昂伯爵和侯爵的府邸,在圣·陶米尼葛街。”他补充道。

欧也纳沉着脸回答:“我知道。”他把帽子丢在前座的垫子上,想道:“我今天被大家拿来打哈哈!呃……我就这次胡闹弄光了所有的钱。但就因为这样,我有了十足的贵族排场去拜访我那所谓的表姐了。高老头这个老混蛋,他起码花了我十法郎。说真的,特·鲍赛昂太太在听过我今天的倒霉事儿后,没准会哈哈大笑呢。我想她一定知道这老东西同那漂亮女人的该死的关系。与其花一大笔钱碰那无耻女人的钉子,倒还不如去讨好我亲爱的表姐。光看子爵夫人的姓名就已经有那样的威力,可想而知她本人的权势。我还是走上面的道路吧。如果一个人想打天堂的主意,那他就该看准上帝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