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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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伏盖公寓(6)

“哎!哎!”伏脱冷停了一下,深深地瞪了她一眼,“咱们不是都有过一点儿小小的痴情吗?……”

(老姑娘低下眼睛,好像女修士见到裸体雕像一样。)

伏脱冷又道:“再说了,那些人啊,一旦有了一个念头就会抓住不放。他们只认定在一口井喝水,常常还是臭水;为了要喝这臭水,他们不惜出卖老婆孩子,或者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在某些人,这口井是赌场,是交易所,是收古画,收集昆虫或者是音乐;在另外一些人,也许是一个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们全都不在乎,一心一意只想满足自己着魔的那个。虽然往往那女人根本就不爱他们,凶悍泼辣,让他们付很高的代价换一点儿小小的满足。唉!唉!可是那些傻蛋可没有厌倦的时候,他们会把最后一床被窝送进当铺,换几个最后的钱去孝敬她。高老头就是这等人。伯爵夫人剥削他,那是因为他不会声张,这就叫做上流社会!可怜的老头儿却只想着她。一旦出了痴情的范围,你们亲眼看到,他根本就是个愚蠢的畜生。这个秘密是容易猜到的。今天早上他把镀金盘子送进银匠铺,我又看他上格莱街高勃萨克老头家去了。回到这儿,他又叫克利斯朵夫给特·雷斯多夫人送信,咱们都看见信封上的地址了,里面是一张债务清讫的借票。要是伯爵夫人也去过那放债的家里,显见情形是十分紧急。高老头很慷慨地替她还债,咱们看得很清楚了。告诉您,年轻人,在您的伯爵夫人嬉笑跳舞,搔首弄姿,把她的桃花一播一撒,尖尖手指拈着裙角的时候,她就像俗话所说的一样,大脚套在小鞋里,正想着她的或是她情人的,到了期却付不出的借票。”

大学生叫道:“你们这样一说,我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了。明儿我就到特·雷斯多太太家里去。”

“好,”波阿莱接口道,“明天就去特·雷斯多太太家。”

“说不准您会遇见高里奥放了情分在那边收账呢。”

大学生十分厌恶地说:“照这样来说你们的巴黎真是个垃圾坑了?”

伏脱冷接着说:“并且是一个古怪的垃圾坑,所有坐在车上的都是正人君子,满身污泥而搬着两条腿走的都是小人流氓。随便偷了一件什么东西,就会被牵到法院广场上去展览,被大家当做把戏看。但是偷上一百万,交际场中就会歌颂您的大贤大德。你们维持这种道德,是花着三千万来养着宪兵队和司法人员。真是妙极了!”

“怎么,”伏盖太太插嘴道,“高里奥把他的镀金餐具熔掉了?”

“是不是盖上有两只小鸽的?”欧也纳问。

“对啊。”

“也许那是他心爱的东西,”欧也纳说,“我无意中看到,他是哭着毁掉那只碗跟盘的。”

“那是他看做性命一样的呢。”寡妇回答。

“你们瞧这是个多痴情的家伙?”伏脱冷叫道,“那女人有什么本领迷得他心胆儿都疼了?”

欧也纳上楼了,伏脱冷出去了。过了不久,古杜尔太太和维多莉坐上了马车。波阿莱搀着米旭诺小姐,上植物园去度过一天之中最舒服的两个小时。

“哎哟!他们这像不像是结了婚?”西尔维说,“今儿是他们第一次一块儿出去。他们两个都是肉干,又干又硬,碰起来一定会爆出火星,就像打火石一般呢。”

“米旭诺一定当心她的披肩,”伏盖太太笑道,“要不就会像艾绒一般燃烧起来的。”

四点钟左右,高老头回来了,在冒烟的油灯下看见维多莉红着眼睛。伏盖太太听她们讲着白天去看泰伊番先生什么收获都没有的情形。他被女儿和这个老太太纠缠得厉害,终于答应见她们一面,好跟她们说个清楚。

古杜尔太太对伏盖太太说:“好太太,您能想到吗,他连坐也不叫维多莉坐,她从头到尾都在那里站着。对于我,他并没有动火,但是冷冰冰地对我说,以后不必再劳驾上他的门了;说小姐(不说他的女儿)越跟他麻烦,(一年就这么一次就说麻烦,这混蛋!)越惹他讨厌;又说维多莉不能有什么要求因为她的母亲当初并没有陪嫁;总之是说了许多狠心的话,所以可怜的姑娘哭得像个泪人儿。她扑在她父亲脚下,勇敢地说,她只是为了母亲才苦苦哀求,她愿意服从父亲的意旨,一点抱怨也没有,只是求他把亡母的遗嘱读一遍。于是她呈上信去,并说着世界上最温柔诚心的话,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应该是上帝的启示吧,谁知道那老昏君绞着指甲,拿起泰伊番太太浸透眼泪的信,扔进了壁炉里,说道:好!他想扶起跪在地下的女儿,但一看见她要亲吻他的手,就马上缩了回去。还有他那个脓包儿子对他的亲妹妹理都不理。”

“难道他们是野兽吗?”高里奥插了一句。

“后来,”古杜尔太太并没有注意到高老头的慨叹,“父子俩对我点点头走了,说有要紧的事。这就是我们今天拜访的经过。至少,他见过了女儿。我不明白他怎么会不认她,父女俩跟两滴水一样相象。”

包饭的和寄宿的客人陆陆续续地来了,相互问候,说些无聊的废话。这种废话,加上古怪的发音和手势,在巴黎某些社会中,就相当于是诙谐,其实主要是荒唐胡闹。这一类的俗语常常在变化,什么政治事件,刑事案子,戏子的插科打诨,都可以拿来做这种游戏的材料,《狄奥喇嘛(diorama)》《狄奥喇嘛》,用透明色描绘风景的一长幅油画。是一种新发明的玩意儿,比全景画(panorama)把光学的幻景更向前推进一步;一些画室用这个字打哈哈,不管说什么,在字尾总添上一个‘喇嘛(rama)’。把这笑料带来的是在伏盖公寓包饭的一个年轻画家。

“喂!波阿莱先生,”博物院管事说,“您的健康怎么样啦?”不等他回答,又对古杜尔太太和维多莉说:“太太们,你们很难过,对不对?”

“要开饭了吗?”荷拉斯·皮安训问道。他是拉斯蒂涅的朋友。“我宝贝的胃儿马上要掉到脚底下去了。”

伏脱冷叫着:“天冷得要冰‘喇嘛’!高老头,快让一下。该死!你的脚把火门全占了。”

皮安训道:“亲爱的伏脱冷先生,为什么您说冷得要冰‘喇嘛’?您应该说冷得要命‘喇嘛’。”

“不,”博物院管事说,“应该说冷得要冰‘喇嘛’,意思是说我的脚冷。”

“啊!就是这样!”

“嘿!拉斯蒂涅侯爵大人阁下,瞎掰法学博士来了,”皮安训边嚷边抱着欧也纳的脖子,叫他喘不过气来,“哦!嗨!各位!”

米旭诺小姐轻轻地进来,只是对众人点点头,坐在了三位太太的旁边。

皮安训指着米旭诺低声对伏脱冷说:“我一看见她就打寒噤,这只老蝙蝠,我对迎尔的骨相学迎尔(1758—1828),德国医生,骨相学的创始人。有过研究,发觉她有犹大的反骨。”

“那您先生认识犹大吗?”伏脱冷问道。

“谁还没有遇见过犹大?”皮安训回答,“我敢打赌,这个面无血色的老姑娘,就好像那些把梁木蛀空的长条的虫。”

伏脱冷一边理着鬓角一边说道:“孩子啊,这叫做:那蔷薇,就如同所有的只开了一个早晨的蔷薇。”

看见克利斯朵夫端了汤盂出来,波阿莱叫道:

“啊!啊!出色的‘喇嘛’汤来了。”

“先生,不好意思,那是蔬菜汤。”伏盖太太道。

在场的青年人都放声大笑了。

“波阿莱,输了!”

“给我亲爱的伏盖妈妈记上两分。”伏脱冷道。

博物院管事问:“有人注意到今儿早上的雾吗?”

皮安训道:“那是一场疯狂的雾、惨烈雾、忧郁的雾、烦闷的雾、高里奥式的雾。”

画家接着说“高里奥‘喇嘛’的雾,因为混混沌沌,所以什么都瞧不见。”

“喂,高老头,说到你了。”

高老头在桌子横头,靠近端菜的门那里坐着。他抬起头,闻了闻饭巾下面的面包,这是他生活上的老习惯。

“哟!”伏盖太太尖锐地叫着,粗大的嗓子遮盖住了所有的声音,“难道是面包不行?”

“不是的,太太。那用的是头等货色的面粉。”

“你怎么知道的?”大学生问。

“那种白以及那种味道。”

伏盖太太说:“你这样闻着嗅着,是不是你节省到极点,有一天仅仅靠着厨房的气味就能够过活?”

博物院管事道:“如果这样,你可以去领一张发明执照,也许可以发一笔财。”

画家说:“别答理他。他不过是教人相信他做过面条生意才这么做的。”

“这么说,”博物院管事又追问一句,“你的鼻子还是一个可以提炼食物精华的蒸馏瓶了。”

“蒸——什么?”皮安训问。

“蒸饼。”

“蒸笼。”

“蒸汽。”

“蒸鱼。”

“蒸包子。”

“蒸茄子。”

“蒸黄瓜。”

“蒸黄瓜‘喇嘛’。”

这八句回答像连珠炮似的从室内的四面八方传来,,把大家乐得不可开交,高老头更加目瞪口呆地望着众人,好似要想法弄懂一门外语一样。

“蒸什么?”他问身旁的伏脱冷。

“蒸猪脚,朋友!”伏脱冷一边回答一边在高老头头上拍了一下,并且把他的帽子压下去蒙住了眼睛。

可怜的老人被这攻击吓呆了,半晌不动。克利斯朵夫以为他已经喝过汤,于是就拿走了他的汤盆。老人掀起帽子,拿汤匙向身边舀的时候,一下碰到了桌子,这又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先生,”老头儿说,“你真是缺德,如果你敢再来按我帽子的话……”

“那又怎么样呢,老头儿?”伏脱冷截住了他的话。

“你总有一天要遭到报应……”

“会进地狱对不对?”画家问,“还是进那个关坏孩子的黑房?”

“嘿,小姐,”伏脱冷招呼维多莉,“您爸爸还是不让步吗?”

“就是个混蛋。”古杜尔太太说。

“总是要和他讲道理的。”伏脱冷说。

跟皮安训坐得很近的欧也纳插嘴:“嗨!嗨!你们瞧高老头看维多莉小姐的神情。”

高老头忘了吃饭,只顾着端详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她脸上显出一个横遭遗弃的孝女的痛苦,那是真正的痛苦。

“好朋友,”欧也纳低声对皮安训说,“咱们看错了高老头。他不是一个蠢货,也不是毫无生气的人。用你的骨相学来试一试吧,然后再告诉我你的意见。昨天晚上我看见他像扭蜡烛一样轻松地扭一个镀金盘子;他脸上的神态表示他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感情。我觉得他实在太神秘了,值得研究。你别笑啊,皮安训,我说的可都是正经话。”

“不好说,”皮安训回答,“这家伙是有格局的,在医学的角度看;只要他愿意,我可以把他解剖。”

“不,你只要量一量他的脑壳。”

“可以,但是我怕他的傻气会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