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改变在悄无声息地发生。
这个想法在邢欢去到任府后更坚定了,那位叫做白莲花的总管姑娘,非但没有像前几回那般给她脸色看,反而和颜悦色了不少。甚至在把她领去饭厅后,还颇为感慨地说了一句:“听说你和大少爷的事闹开了?这样多好,长痛不如短痛,那种不知珍惜糟蹋了你那么久的男人,要他做什么?就该这样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开。我过些天要成亲了,你和大少爷来喝喜酒吧。”
“……成、成亲?跟谁?”姑娘,您前后态度转变不要那么大?话题不要那么跳跃?
“好像姓薛吧。”
“好像?!”这是什么回答啊?
“嗯,就这样,等做好了喜帖我找人给大少爷送去。”白莲花却丝毫不觉得这回答有什么不对,“你快进去吧,有什么事就大声叫,我派了小厮在门外守着。”
“谢谢。”
“不用谢,大少爷吩咐的。”
“……”赵静安,你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吧。
邢欢顿时有种欲哭无泪之感,仿佛从今往后,无论她跑去哪儿,一言一行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中。
比较奇怪的是,这种好像没什么自由的生活,感觉竟然还不坏。
“哎哟我的娘喂……”大剌剌推开房门的邢欢,怎么也没想到任万银会抠门到这个地步,点个灯会死人啊!更让她没想到的是,随意跨出的一步,就会踩到被丢弃在地上的空酒坛。她猝不及防地挥舞着双手想要站稳,最终还是结结实实地跌倒在地上,一声哀怨惊呼同时从她嘴里蹦出。
她倒抽着凉气,晃了晃阵阵刺痛的手心,恐怕是搓破皮了吧,这算不算出师未捷身先死?没再多想,邢欢费力地撑起身子,才进行到一半,就觉得脚突然被拽住。
一片漆黑中,她居然还傻兮兮地转过头,想要看清是谁在拉她。
“啊喂喂喂喂,不要拖,很痛啊……”很显然,她不仅是没能看清对方的脸,还极其痛苦地脸朝地,被人用力地朝后拖行。邢欢着实挣不开那股蛮力,只好双手拍地蹬着腿抗议。
“死过来陪我喝酒。”
“喝就喝,不要拖嘛。”熟悉的嗓音让邢欢猜到了对方是谁,她放下了戒心。感觉到他闻言后终于松开了手,她蹑手蹑脚地爬起身,渐渐习惯了屋子里的黑暗。隐约瞧清了他的轮廓,她挨在他身边坐下,抢过了他手上的那坛酒,“你喝了多少了?”
“关你屁事。”
“那……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邢欢明显感觉到身旁的他一愣,沉默了许久后,才出声回应,“你是哪根葱啊,爷凭什么要跟你回家……呃,他娘的去给我把那个红杏出墙的女人找来!”
“你要找她做什么呢?”黑暗中,邢欢歪过头眉端微微蹙起,思忖着。
“有很多话要跟她说……”说着说着,他的头慢慢滑下,就这么顺势枕在了邢欢的肩上,感觉到她想要逃,他任性地伸手强拉住她,继续自顾自地发表言论,“我想过了,我可以不介意她和我哥之间的事,人孰无过嘛。嗯,只要她愿意,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发誓再也不写休书了……改写情书好了,她想要多少,我都写给她。也不会再同其他女人牵扯不清了,红颜知己什么的通通不要了……哦对,娘说她喜欢孩子,那我就陪她多生几个给她玩。我哥能给的,我都给。”
“就算如法炮制、按部就班,你仍然不是你哥。”邢欢低眉,拨弄着衣裳上的流苏,咕哝出声。
这话让赵永安静了许久,一抹怀疑在他心底逐渐蔓延开,直到最后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说她究竟喜欢过我吗?”
“现在问这个问题,不觉得多余吗?”邢欢轻笑着反问。喜欢过又能怎样?能回到当日初嫁的年岁和心境吗?
“呵,多余么?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真的很怀疑她爱的究竟是她相公,还是我这个人?”他想知道,究竟是自己不知珍惜错过,还是邢欢的心从来就没在他身上停留过。即便明知弄明白了一切,有些事也已经改变不了,可永安只想死得明白些。
“你根本就没醉,是不是?”
出乎永安意料之外的是,邢欢突然不答反问。虽是疑问,可她的口吻透着确定。他错愕了片刻,下意识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叫了你两年的‘相公’,有哪个娘子会不了解自己夫君的?可是你呢,有了解过我吗?你嫌我丑嫌我丢人,觉得我又笨又没用只懂依赖着你活。可是赵永安,你知不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只有全心投入去喜欢一个人,才会那样毫无戒心地依赖他。我曾经就是那样喜欢着你,不仅仅因为你是我夫君,还因为你是你。”
“这些话为什么以前都不说?”他略显恍惚地问着。
为什么从前不说?邢欢抑制不住地在心底凉笑,从前,他们有这样平心静气聊天说心事的机会吗?他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
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宛如在叙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一般,娓娓道来,“新婚夜被你掀开盖巾的瞬间,我心想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男人,这张脸怕是看一辈子都不会腻吧,往后若是日日醒来都能瞧见你,该是多幸福啊,可是我没有跟你共枕眠的福气,就连想听你说声早安都是奢求。我第一次为你煮饭时,即便你嫌菜太淡、饭太软、汤太咸,我还是很开心,看着你吃就觉得满足,我默默记下你的喜好,一点一滴地为你改进,只是这些你从来没有在意过。”
“……”他逐渐屏息,隐没在黑暗中的眼瞳染上落寞,一言不发,就这样静静聆听着她细数这两年来他亲手甩开的那些甜蜜。
“我第一次为你等门时,心好乱,等不到你的任何消息,怕你出意外,想着如果没有了你,往后一个人多孤单,好不容易把你给盼回来了,看着你进门的时候,那一刹那,想哭的冲动都有,猛然就觉得好踏实,可是你回馈给我的是休书。我为你绣剑佩时,一直在想这一回你会不会不再嫌弃了,挂在剑上以后,每次用剑时说不定都会想到我,哪怕是厌恶也好,至少是想到了,而你把东西转送给了晓闲姑娘。”
“……”剑佩?他真的是混账透了,甚至记不得有这玩意的存在。晓闲每回来找他,看上了什么便自己拿,他也从来没想过那些东西里竟然会有她一针一线的心血。
“赵永安,我没有亏欠你,也没有对不起你,我的付出是你看不到。现在你再来指责我爱得太浅没能在原地等你回头,不觉得可笑吗?自始至终,你有给过这样的底气吗?我的心也是会痛会凉会变的。”她一口气说了好多,是这些年来一直憋藏在心里的话。
“对不起……”这一声抱歉,他说得很轻,宛若一声浅叹。
“干吗跟我说对不起,变心的人是我。”
呵,她倒是很勇于承认错误,当真是为了他哥什么罪名都愿意背吗?这是他们的事,按理他不该多嘴,该予以祝福暗自疗伤,可永安还是忍不住担心,“他真的值得你这样吗?你就不怕他激情过了,又会重演两年前的一走了之?”
“我不知道……可是不试一下那就永远不会知道了……”像静安说的那样,有些事如果不去尝试,往后想起来是无法弥补的遗憾;如果尝试了,哪怕是一生的伤,也对得起自己。
“他知道你的病吗?”
“我想婆婆应该没有告诉他吧。”他从来没有提起过,只是知晓她很想要那几块晶石,便什么都不问地帮着找。
“那你呢,为什么不告诉他?”
“晶石都找齐了,说不定我的病很快就能治好了,有什么好说的。”事实上,她不确定静安是不是也爱着她。但邢欢知道,她想要的爱是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就像从前不想把这些告诉永安一样,因为同情而驻留,不要也罢。
他默不做声地眯起眼瞳静看了她许久,虽然瞧不清她脸上的神情,永安还是能感觉到那股坚韧。片刻后,他失笑出声,“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你没主见、不够独立。”
“你瞎了眼的事多着呢。怎样,有没有很后悔错过了一块宝?”
“你还得瑟了是不是?也不知道是谁错过了一块宝。我警告你哦,这次是你负了我,往后若是被我哥甩了,别找我哭,我绝不会吃回头草。”
“脑袋进水了才会找你哭。”拜托,她那点最基本的志气还是有的。
“如果实在找不到人安慰,我也可以委屈一下,你人品差嘛,没什么闺中密友的嘛。”
“得了吧你,有时间担心我还不如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我怎么了?”
“你的晓闲妹妹啊。女人是不能得罪的,喜欢抓人去见官的‘江湖一姐’更不能得罪,你等着被整死吧。”
“啐,开玩笑!我会怕她?哈、哈哈,我会怕了她?!”
“……”不怕就不怕,需要这样强调吗?
但凡认识赵永安和邢欢的人,恐怕都不会想到有一天这两个人不仅可以肩并肩地聊天,竟然还能拌嘴抬杠。
如果初见时就能那么单纯,没有那么些唯唯诺诺、委曲求全……一切会不会不同?
可惜没有如果。
那晚他们聊了许久。按照赵永安的说法,他之所以装醉,也只是打算在没有人打扰的情况下和她闲话家常,借此释怀掉一些事,绝对没有想要借酒行凶的想法,真的!
一切似乎有雨过天晴的趋势。
永安喜欢在赵静安面前故意玩笑邢欢,说些惹人误会的暧昧话语,看自己那个总是云淡风轻的哥哥吃味变脸,似乎成了他唯一的发泄途径。
另一头,老夫人给赵家族人们去了信,刻意提了一下永安休妻一事。想着若是邢欢不再是赵家庄的二少奶奶,那所谓的大伯和弟妹这层关系也就不存在了。只是,要怎么让邢欢再嫁进赵家,摇身一变成了大少奶奶,这着实是个难题,传统观念里就算是没了姻亲关系,怕是也很难明媒正娶。
难不成就让他们俩这么偷偷摸摸一辈子?不可能,不说他们赵家有负邢家在先,就是邢欢这两年来的乖巧表现,也让老夫人不舍得就此委屈了她。
这事儿还没理出个头绪,让人愈发不省心的事又来了。
这一天邢欢用完午膳沏了茶还特地亲手做了点心,跨入厅堂时瞧见静安正看着手里的东西蹙眉,她也不禁跟着揪起了眉心。搁下手里的托盘,她好奇地轻询了一句:“怎么了?在看什么?”
“哦,没什么,是白总管的喜帖。”挥了挥手里那张喜红色的邀请函后,他微抿着嘴角将东西塞进了衣兜里,随即便站起了身,“我出去一下。”交代了一句,也没等邢欢反应过来,就抬腿朝着门外走。
“可是……”邢欢难掩落寞地出声,想着他或许真的有急事,又不敢挽留。
没料想到的是,才走了几步,赵静安又突然折返了回来,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将她拉近,软唇印上了她的额头,蜻蜓点水般的吻配合上他魅惑的笑容,惹得邢欢脸颊一热。
“等我回来,我们好好商量一下该给白总管什么贺礼。”
“嗯,早点回来呐。”
赵静安点了点头,端起整盘点心往外走。捕捉到她满脸困惑的模样,他才在消失前甩下解释,“你做的东西,再忙我都得吃。”
“噗,死相……”呆立在原地的邢欢良久才回过味来,溢出了一声嗤笑,伴着甜蜜的嗔骂。
可惜,她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一抬眸,冷不丁地瞧见永安搀着娘和婆婆匆匆忙忙地从门前经过,邢欢好奇地偏过头,打算跑去看个究竟。
远远的,就瞧见正门口的院子边围着不少人,仿佛整个别院的下人全都聚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的水泄不通,她甚至找不到突破口挤进去,索性就站在了回廊边阶梯上观望。门槛边站着个人,竟然是管大人?邢欢诧异了瞬间,看来神医的确是有那么点真本事。
隔得太远,邢欢听不清他在讲些什么,只感觉到永安僵硬着,直到管大人讪笑着扬高嗓音,“二少爷,还不快叩谢隆恩?”
于是乎,一堆人齐刷刷地谢恩,高喊万岁。
等到人群差不多散开了,邢欢凑上前,才发现永安和婆婆的脸色都不怎么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先皇曾经赐给我爹一柄剑。”他有些失神地回道。
“嗯,怎么了?”那剑邢欢也曾有耳闻。
听说来历相当荒唐。老爷奉命替朝廷铸尚方宝剑,先皇本是打算把剑赐给当时的丞相,不料送剑入宫时,遇见了刺客。传说赵家老爷当时英勇得很,一剑就把刺客给杀了,后来得知是丞相派来的人。就这样,先皇一怒之下把剑赐给了赵家老爷,所有人都不敢有异议,谁让人家护驾有功呢。
“爹和先皇有约定,每隔十年,要带剑入宫面圣。”这个约定起先倒是没什么特殊缘由,只是先皇喜欢听爹唠嗑,所以找个堂而皇之的借口罢了。只是现在的圣上和赵家庄没有任何渊源,这事也就成了例行的规定,倒更像是让皇上阅剑,以确认尚方宝剑安然无恙,赵家很尊重先皇,即便身处江湖也没有丝毫谋反之心。
“那也不是什么坏事吧?”不就是带着柄剑进宫溜一圈,他们为什么一个个像要被满门抄斩一样?
“可是那剑……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