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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黎明前的黑暗(1)

一、拉萨鲁布广场上的驱魔法会

1949年是极为不寻常的一年。它像一条醒目的分界线,把中国的20世纪分割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动荡痛苦备受凌辱,一个安宁幸福扬眉吐气。

这一年也是西藏最为黑暗的时刻。

这年夏季的一天,拉萨大昭寺门前的鲁布广场上桑烟升腾,阴森森弥散着一团鬼妖之气。

一场由噶厦政府策划的“错卓卡崩”活动,将在这里举行。错卓卡崩是召开:一种非常祈祷法会,举行抛食驱魔、扣翻大锅的活动,用来表示决心或诅咒。此前,西藏举行过两次这类活动,一次是在1904年,英军第二次侵略西藏,以十三世达赖喇嘛为首的西藏僧俗民众聚会,表示誓死团结抗英;一次是1930年以龙夏,多吉次仁为首率西藏地方军东征甘孜时,为诅咒川军而举行的。这第三次扣锅活动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诅咒共产党和汉人,企图阻止解放军进军西藏。

鲁布广场位于大昭寺西边,是一片很空旷的坝子,布满碎石枯草。西北各有一些破旧的民居。当时“拉萨市”的概念仅指八廓街。这条古老的转经路为环形,其中心为大昭寺。周围最高的房子为二层碉楼。城市极小,据说当时布达拉宫下“雪”一带的居民都称到大昭寺是“去拉萨”。且举行传召大法会时点燃的一盏大酥油灯能把整个城区照亮。鲁布广场是旧西藏专门用于驱鬼的地方,每年藏历正月二十四日,这里都要举行驱邪活动。

“扣锅”活动就在鲁布广场举行。

一些喇嘛在广场上搭起草棚和各色帐篷,里面装满青稞、糌粑、酥油和茶叶等。外面,有一些用干草扎的“男女汉人”。按西藏宗教的做法,萨迦寺平措颇章活佛率众僧在大昭寺“厄旺”殿内诵咒念经,一些人装扮成妖魔鬼怪在殿中跳跃嚎叫,诅咒共产党。

这些程序作完,由一行喇嘛敲打鼓钹,口念经咒,来到鲁布广场,架起一口大铜锅,直径3米多,深2米多。装满水,倒进很多酥油、奶渣和香果之类的食物,然后,架起大火烧起来。与此同时,周围的喇嘛一面敲打各种法器,一面念起咒经来。

火苗蹿得老高,如蛇信般红红地跳动着。朦胧中,喇嘛们似乎看到“红汉人”的影子。他们被炙得痛苦求饶。这些“红汉人”多可怕呀:红头发,绿眼睛,穿胶鞋,他们走过的路上留下的是妖魔般的大脚印。还都长着两颗大獠牙,足有一尺多长。他们见了丰满一点的妇女就要强奸,见了小孩就要吃掉,对于寺庙和僧人,更要烧光杀净。听说大昭寺内的松玛护法神的头转向了东方,向众生预示“军事威胁来自东方”、“东方有事”等等。噶厦政府的首席巫师乃穷神汉也在大昭寺说:“现在危害我们政教大业的敌人来自东方,居住西藏境内的汉人是藏在我们腹腔中的祸根,要赶快把他们驱逐出去,不然,一旦外敌入侵,他们会作内应。”正因如此,才举行“扣锅”活动。

喇嘛们感到了心里的颤动。

拉萨的天空碧蓝一片,他们的心中却总有阴影。也许,“红汉人”的大脚印会如磐石般踩来,把旧西藏这沉闷的土地踏个粉碎。

他们希望自己的咒语能阻挡住那些脚步。

西藏是他们的“天堂”。

至今,西方人仍相信旧西藏藏族人一直在一种虚幻的唯心的社会体制中过着快乐无忧的生活。颇似“天堂”。持此种说法的人,不是别有用心就是愚昧无知。

不知如果有人赞美欧洲中世纪,西方人会有何感想?不知有没有西方人愿意回到中世纪?

旧西藏与欧洲中世纪的黑暗恰如一对孪生兄弟:由贵族、官员和教会无限制地滥用权力和财富。把占社会绝大多数的民众压制在残酷的非人性的土地和劳动租赁制度之中。他们一生都要成为统治者事实上的奴隶。

让我们像孙悟空一样,带着一双“火眼金睛”,钻进旧西藏的内部,看看它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

旧西藏有两大阶级集团。一个是农奴主阶级,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官府、贵族和寺庙三大领主,以及他们的代理人。他们只占西藏人口的百分之五,却占有西藏绝大部分牲畜和全部耕地、牧场。有一首藏族民歌形象地唱道:“太阳照到的地方,是三大领主的地方;水流到的地方,是三大领主的地方;山影遮着的地方,是三大领主的地方;农奴祖祖辈辈,没有一块立脚的地方。”农奴阶级占西藏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却一无所有。农奴主依靠土地所有制,通过劳役、实物和货币地租形式和超经济的强制,占有农奴的所有剩余劳动。“差巴”和“堆穷”构成农奴阶级的主要成分。“差巴”的意思是支差的人,是领种地方政府的差地,而为地方政府和所属农奴主支差的农奴。“堆穷”意为小户,是只耕种农奴主及其代理人给予的少量份地,而为其支差的农奴:“差巳”和“堆穷”破产后就会降为“朗生”,即奴隶。占人口百分之五的奴隶,藏语叫“朗生”,意思是家里养的,他们没有一点生产资料,没有丝毫的人身权利。人身和劳动完全为农奴主所有。主要被农奴主用于家中劳役。据统计,解放前西藏有奴隶6万多人。

“差”,即地租,是三大领主对农奴阶级进行剥削的主要方式。地租又分两种,一是劳役地租,一是实物、劳役和货币混合的地租。

领主们把土地分为“自营地”和“份地”两部分。他们把百分之七十左右的好地留下来自营,把其余的份地分给农奴耕种,这些份地相当贫瘠。领主“自营地”上生产所需全部劳动,均要由分得“份地”的农奴来承担,这种为领主支付的无偿劳役叫“内差”。据查,农奴在庄园内给领主支的“内差”有:(一)在“自营地”上为领主从积肥、播种、除草、浇水,到割草、打场、入仓,都无偿提供人工、畜力。(二)为领主割草、背水、砍柴、建房、修缮、送粮、缝纫、剪羊毛、捻毛线、织氆氇、炒青稞、磨糌粑、鞣皮子、榨油等:除以上劳役,也要给领主交纳马草、酥油等实物。

对地方政府,农奴要支“外差”,主要有:柴费差、取暖差、卡垫差、传递公文差、马草差、驮运差、转运差、建房差、修缮差、屠宰差、伐木差、鸡蛋差、传大召差、请喇嘛念经差、沿途过往官员食宿差、过往西藏地方军马匹差等等。这些“外差”有的是支付劳役,有的是交纳青稞、酥油、鸡蛋等实物,或银元、藏币等货币。

一些西藏老人回忆,旧时候,老百姓最怕官员过境。官员只要持有盖上官印的“马牌”,就要马,要马草马料,要桌子垫子,要帐篷,要酥油茶,还要姑娘陪着睡觉。这些都是公开的。官员启程上马时,乡下没有上马的石磴,就要由一个农奴弯下腰去,伏在地上,让官员踩着他的肩背上马。

除了支差,三大领主向农奴征收的税竟达一百多种,实在让人触目惊心。收税是当时西藏各级官员最主要的职责之一。西藏历史学专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曾说过:旧西藏的税像毛发和水纹一样,多得数也数不过来。

小农奴出生了,农奴主立即把名字记上花名册,随即向其父母收缴小农奴的第一次税:“出生税”藏银15两,并从此每年上交15两的“娃娃税”。小农奴长到18岁,就开始负担人头税。“人头税”数额从藏银5两到10两,各地不同。小农奴想去当喇嘛,除要送礼恳求农奴主批准外,还要交藏银19两,作为“进庙税”。男婚女嫁,也要向农奴主献哈达、酥油和藏银。农奴如果被送进监狱,得交“入狱税”。原西藏地方军扩充需要军费,定了“耳朵税”,每年每人每只耳朵上税藏银2两,两只耳朵共交藏银4两;如果不交“耳朵税”,收税人有权将欠税的耳朵割掉。农奴到60岁以后,体衰力弱,无法向农奴主支付差役时,每年要交“免差税”。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残疾人,每年也得交藏银3两到15两的不知什么名目的税。而在人死之后,家属必须将死者的耳坠拿去向农奴主报告,如果没有耳坠,必须向农奴主交“送尸税”。一般耳坠都值藏银数百两,大部分农奴生前根本买不起。

有些税种,即使你再有想象力也琢磨不出来。

每年藏历新年,拉萨都要举行为期3周的传召大法会。这期间,所有权力都要交给哲蚌寺的铁棒喇嘛。铁棒喇嘛征的税也是无奇不有。什么驴税、狗税、猫税、鸡税、花盆税、香烟税、鼻烟税、胡琴税、井税、塘税,甚至对梳两条辫子的妇女征收“辫子税”、穿皮鞋的征收“皮鞋税”、朝圣者征收“读经税”和“转经税”,听留声机的“留声机税”,也许最古老的税叫“赐雪税”。

传召大法会正值新年,自然是降雪的季节,一般人家都逃不掉交“赐雪税”的厄运。如果谁把雪扫掉了,谁就得交“扫雪税”,因为地湿了。

据统计,全西藏租税的总负担量,占整个劳动时间或创造财富总值的40%~70%。沉重的差税负担,使许多农奴欠下“子孙债”、“万年债”,永远偿还不清。三大领主乘机放高利贷,有的年利息是借七还八,有的借五还六。许多人为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当时只有37万人口的拉萨,乞丐就有四五千人之多。世界上恐怕没有一处这样的“天堂”吧。

藏族作家益西单增在藏北丁青县看到过令人揪心的一幕。

一个农奴因偷领主的马被砍掉了右手。

这个领主叫嘎日本,是丁青县的一个头人,后来成为西藏有名的叛匪头子,有三千多名大小喽罗。他有七八匹名贵的骏马,其中的一匹全身雪白,间杂着漂亮的黑斑点。此马腿长脖子细,传说一天能跑上千里,飞驰如风。

藏族男子最珍爱三件东西:马、枪和刀。有个叫多吉旺钦的农奴,因痛恨嘎日本,并酷爱那匹骏马,就把这匹马偷走了。

多吉旺钦被抓了回来,绑在两根木柱子上。一根木柱捆住他的身子,五花大绑。他的左手被拉住捆在另一根柱子上。

草地上,放着两只架在石头上的铁锅。一个锅熬着草药,而另一只熬着滚烫的油。

空气似乎骤然凝固了。恐惧的手无形中紧紧抓住了人们的心,一种血腥的味道让喉管发涩。围观的人们目光呆滞,如一个个没有生命感觉的木偶。奴隶主称他们是“会说话的牲口”。

三十多岁的多吉旺钦穿着棕红色的裤子,灰氆氇衣服已被扒光,上身脏乎乎地,青筋似乎在痛苦地扭动着。他用箭一样的目光盯着嘎日本。

一个壮汉走上来,用一把藏刀在多吉旺钦的右手腕上割起来。藏刀锈迹斑斑,大概砍下的手脚太多有些迟钝了。多吉旺钦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叫后,呻吟不止,好像那把钝刀在割着人们的神经。尽管他事先喝了几大碗麻醉用的酒,但那疼痛太尖利了,剜得他眼冒金星。手腕周围的肉被割断,血流如注,鲜血的腥味弥散开来。只剩下骨头和筋了。壮汉手腕一抖,用力一扭,右手“咔嚓”一声掉了下来。仍牵连着的筋被藏刀一挑即断。

多吉旺钦昏死过去。

壮汉在伤口处泼了点药水,又用瓢盛了滚烫的油,把多吉的残臂放进去。血止住了。一阵白烟夹杂着烤熟的人肉味让所有观看的人阵阵抽搐。多吉疼得醒过来又昏过去。

他的手被拿进寺庙,据说成为“镇魔之手”。

这个故事令人毛骨悚然,却绝非编撰。

当时,西藏有一部《十六法典》,保障了农奴主阶级的政治特权,限制了农奴阶级的人身权利。比如它明确把社会成员分为三六九等。统治者的生命价值是无限的,而流浪汉、铁匠、屠夫等三种人,生命价值如同草绳一根。上等人如果侵害了下等人,处罚从轻甚至可以免去处罚。而对于下等人犯上的行为,轻微的罪行多处以鞭笞。鞭笞往往当众进行,不论男女都得脱光衣服,用皮鞭抽打。较重的刑罚有剜目、刖膝、割舌、剁肢、投崖、屠杀、剥皮等。朗子辖有刑具50种以上,其中有一种挖眼的工具,是一顶大石头帽子,罩在人的头上,用力一砸,两只眼睛就掉出来了。

摄政王达扎,听说贡嘎县有一对双胞胎降生,便诬为妖女降世。他的理由是:两个人怎么可能一起出生?两姐妹被达扎派去的人活活烧死。他们把两个烧得痛苦变形的女童涂上金粉,重新包裹,说这是“吉祥天女”,拿到哲蚌寺供奉了。

“吉祥天女”的来历如同“天堂”一说的来历。

只是别剥掉那层金粉。

社会制度越落后,平民大众的生活和精神空间就越小,这种制度越显得血淋淋的残酷。旧西藏的牢狱、锁链把农奴的财产和生存权压缩到最小的空间。

拉萨鲁布广场烈火熊熊。

喇嘛们心乱如麻。

当大铜锅里的水开始沸腾的时候,跳神开始了。10多名神汉、巫婆赤身裸体、披头散发,扮成妖魔鬼怪的模样,在广场上失去理智一般狂跳乱舞。神的灵魂与他们合二为一了,他们大哭大喊,念念有词,以示诅咒共产党是神的旨意。他们诅咒“红汉人”遭五雷轰顶,魔火烧身,消除一切恶趣之心。

一片混乱中,乃穷巫师出场。他头戴的那顶金冠,足有半米之高。他的手中是一根长矛。两个红衣喇嘛把他架到锅前。他用长矛在大锅里搅动片刻,即示意扣锅。已准备好的众喇嘛蜂拥而上,拿着铁棍、木棒,用力掀翻大锅,“哐啷啷”一声,一股掺杂着酥油香果的污水遍地横流。草人、草棚被点燃了,火光冲天。人群发出一阵呼啸声,以欢呼“胜利”。

扣翻后,乃穷又指挥众喇嘛,用帐篷布把扣翻的大锅,连同横溢的酥油茶和灰烬遮盖起来,声称七天以后看结果。据说通过验看地上出现何种印迹、形象,就可以推算出其所咒对象日后所得的报应。

这次活动,英国人黎卡逊一直在现场助威。而同样在现场的国民党办事处处长陈锡章则满脸冷峻,一言不发。

7月的罗布林卡,绿阴遮地,即使太阳如火,在这里也能感到一丝丝凉意。罗布林卡位于拉萨市西郊,意为“宝贝园林”,是达赖喇嘛的夏宫,也是噶厦政府办公的地方。

这是1949年夏季的一天,摄政王达扎召集噶伦、仲译钦布、孜本等官员15人,在这里举行秘密会议。看来事关重大,不仅摄政王亲自参与,连仲译钦布、孜本也来了。按噶厦惯例,日常事务均由4个噶伦共同讨论决定。遇有重大事务,需要同仲译钦布、孜本共同商议。如决断不了,而达赖又未亲政,就要向摄政王禀报。如果遇到重大边关事宜,摄政王、噶厦共同会商也无法定夺时,就要召集西藏扩大会议讨论决定。大会做出决定后,要加盖四枚公章转交噶厦,噶厦必须照办,并无修改的权力。

参加会议的人员到齐了。

达扎下令关闭门窗,连倒茶送水的人也不准入内。

这可是破了旧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