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牛婶来的是所里的片儿警老韩，他操起了喇叭，说：“楼上的人听着，请不要冲动。”马登听到了，他回过头，看到老韩，同时看到了下面的人群，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就站起来向四周看。于是下面一片惊呼：“跳了，他要跳了。”
马登一下子明白了，他感到很受伤，他从没想过自杀的事情，一刻也没想过，相反他还认为人类的这种自毁行为是一种极端懦弱的表现，没有什么比轻易放弃生存权利更不负责任的了。于是他愤怒地喊道，“谁冲动了，谁要跳了，你们他妈的都有毛病！”然而，这句话并没有帮他澄清什么，相反倒有人说，“看到了么？他是真的要跳了，人临死之前都要骂几句，这是很正常的。”人们一片嘈杂，他们说：“你见过跳楼的么？”“没有，我没见过，上回那个我没赶上。”“挺吓人的．”“是么，那他跳的时候我闭上眼睛。”
“上面的人请你不要冲动，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们说，我们可以帮你解决。”老韩进一步和他交涉了。这让马登更加愤怒，他本来是要走下去跟他们理论的，看看是谁无聊报的警，又是谁可耻传的闲话，他一定饶不了他们。但是当他听到这后半句话，又停下了，他想，既然可以解决问题，那我再忍受一下倒也无妨。于是他就又站回到了那里，他说：“你们真的能解决么？”“当然，请你说吧。”老韩说：“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们会帮助你的。”“好吧，你们听着，”马登清了清嗓子，说：“大上个月，我们单位被收购了，上个月，我下岗了，这个月，他们还要来收我的房子，你们听到了么？我就要没地方住了，不光是我，还有我的老婆和孩子，我们都要搬出去了，你们听到了么？”此言一出，人们立刻安静了下来，他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马登，若有所思。
“不光是你，还有我们。”人群里忽然爆出一个响亮的声音，马登听到了，这个声音他再也熟悉不过了，不用看他也知道是小徐，他的同事。紧接着，“马登，你是好样的。”这是小方。“老马，你先跳，我们跟着。”还有许东。随后，有一个短暂的空场，接着人们便开始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这是很多陌生人的掌声。
马灯的视线模糊了。
“退後退後，你们添什么乱，告诉你们，这可是妨碍司法公务。”老韩说。“我们在说真话。”许东说。“他是好样的。”一个陌生人说。“对，他是好样的。”很多陌生人说。
在这些声音的鼓励下，马登又说话了，他指着一座楼房说：“那里，就是我们的单位，它已经不属于我们了。”说完，他又指向了另一个方向说：“那里，那里是我们的家，它也将不再属于我们了。”他说话的时候，人们都在把头扭向他指的方向，尽管他们什么也看不到。“请你们把我们的领导叫来，我要他们当面告诉我，这些年我们都得到了什么。”随着他的声音，人群里又爆发出阵阵的掌声。
马登的眼泪就是这个时候流下来的，他说不出话来，只好朝着人们招了招手。
“你的问题我们会去协调解决，现在请你先下来。”老韩说。“我没法子冷静，”马登说完又向下面指了指，“你们看看，那里停满了汽车，而我们就要没地方住了，我们不要汽车，只是想吃饭、睡觉。只要这些。”人们喊道：“对！”
“你们看看那边”马登说：“看见了么？他们每天都要去那里吃龙虾，一只龙虾是多少钱我是知道的，那正好是我半个月的工资。还有，你们再看那边。。。”
马登一口气说了很多的话，他好像真的是要跳下去了，他不停地说，把这么多年不敢说的话全说出来了，就向他们领导作报告时候那样地滔滔不绝，没有人能够打断他，也没人敢打断他。他下面的人群越聚越多，不时地在为他喝彩，马登就不停地说着。
他终于停下来了，抬头看了看天空，那里依旧是灰蒙蒙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们的眼睛就瞪大了，他们小声说：“他真的要跳了。”“是啊，他说了这么多，不跳也死定了。”人们都屏住了呼吸，他们断定马登就要跳了。老韩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必须编些慌话来拖延一下时间，他说：“你不要激动，我们已经通知了你的领导和你的妻子，他们马上就会到的。”
马登没有跳，他又继续说了，他说：“好吧，让他们来，我要听他们亲口告诉我龙虾的味道。”说完他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的妻子，她还不知道这个事情，她一个女人，每天忙忙碌碌，一个月才挣几百块钱，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的。”
至此，马登已经说了半个小时了，人们也就这么看了半个小时，他们已经很累了，很多人都在活动着脖子，他们的脑袋不停地转来转去，从上边看就像无数颗陀螺。
这个时候，巡警们赶到了，他们运来了厚厚的垫子，就摆在楼房的下面，这让马登忽然真的有了一种像要跳下去的冲动，他的身体感到一阵轻松，他笑了。人们再次紧张起来，他们说：“你们看到了么？他笑了。”“是的，他是在笑。”“他是要跳了么？”“我看不会，他不会跳的，他是在要挟，在讲条件，他是不会跳的。”“对，他是装的，我们上当了。”
“还有。。。”马登又想起了什么。
人们终于泄气了，他们甚至发出了一阵“嘘”声。他们开始抱怨说：“他到底还跳不跳了，我的脖子都酸了。”“他跟本不会跳的，真正想跳的哪有这么罗嗦，我们上当了，他不过是想找点听众。”当然，也有人很宽容，他们说：“嘘，人家还没有把话说完，说完了自然会跳的。”
这个时候，陈小辫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扭动着僵硬的脖子喊道：“你到底跳不跳了，我的脖子已经酸了。”人群立刻爆发出一阵热烈的笑声。“是呀，我还要回家吃饭呢。”又有人接着喊道。
马登一下子愣住了，他想他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就朝着那些警察们看去，他果然看到那些警察在无奈地制止着他们，他确信那些是真的了，他失望了，他想，我操，这些人不是正义的么？他们不是给我鼓掌么？不是给我喝彩么？他们要干什么？真的要看我从这里跳下去？马登身体里的血液一下子全都冲向了头顶，他又开始憋闷了，那些灰蒙蒙的东西已经降得不能再低了，就压在他的头顶上。
人们还在喊，他们要发泄一下，以慰藉无端仰了半个小时的脖子和白白浪费掉的感情。他们说：“你这样子是没用的，下来吧。”“骗子！”“回去吧，你是不敢跳的。你看，你看，他的腿在抖呢！”“……”
他妈的，这是一群混蛋，马登愤怒了，他想，好吧，你们不是想看么？老子就跳给你们看，老子跳下去你们就他妈的傻眼了，想着，他就朝前挪动了脚步。“请你不要冲动。”喇叭里继续喊着。马登狠狠地扫了一眼下面的人群，登上了楼房的最边缘。忽然，他想起自己还没有留下遗言呢，不能这样就跳下去呀，于是又说道：“还有。。。”
“哈哈哈”人们哄笑了，这笑声让马登站立不稳，他晃动着，隐约听见的耳边响起了雷声，一点点的有远而近，越来越清晰，不！那不是雷声！是什么？
“跳，跳，跳。。。”
马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仔细地听着，“跳，跳，跳。。。”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他们在让他跳。马登绝望了，他想，怎么会这样呢？他急切地开始寻找着他的同事们，想要寻求一点精神上的安慰，但是他已经找不到他们了，他们去哪儿了呢？
这时候，他想到了他正在赶来的领导，他想这件事情会被让他们笑翻在地上，还有他的妻子，这会让她这辈子抬不起头来，会的，绝对会的。她会多么难过，多么难过呀。
马登摇了摇头，对自己说：“我今天出门，是要透一透气，可是现在我要从这里跳下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了半天，也没有理出来一点头绪，他绝望了，就朝着人群指了指，说：“你们看好了，我就要跳了。”人们却笑了，他们已经不相信他了。马登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屈辱了，他吼道：“他妈的你们也是人，你们在笑什么！”说着，他把眼睛闭上了，准备纵身一跃。
“不要跳！”忽然，一个人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他大声地喊叫着：“不要跳！大哥，千万别跳。”马登一愣，睁开眼睛向下看，他看见一个年龄和他相仿的男人，正抬头看着他，可怜吧吧的。人们也被这个新鲜的动态吸引了，四下里又恢复了平静。那个男人说话了，他说：“大哥，别跳，你这样跳下来，肯定会砸坏一辆汽车，就是这辆，这是我的汽车。大哥你看看，我也是老百姓，我买辆车不容易呀，我在银行里贷了好多钱呀，可是我还了一年的贷款，还赶不上它降价的钱。你要是把它砸烂了，我也只好跳楼了你知道么？”他一边说着，一边哭了起来，马登都愣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那个人又说了：“大哥我求你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给你跪下了。”
人群再次报以哄笑，好像连警察们也在笑，人们开始在哄笑中散去了，他们边走边说：“你看他们在演戏，多有意思呀。”这个时候，下面响起了马达的声音，那个家伙开着车子飞快地逃走了。也在这个时候，两名警察悄悄地摸了上来，从后边把马登按倒在地。
马登被带走了，大街上就再次恢复了平静，忽然，一个震怒的声音：“刚才那个买烟的王八蛋，你还没有给我钱呢。”那是陈小辫，他使劲吼着，响彻了街头巷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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