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黄泥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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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12月20日读书杂感

我不是保尔?柯察金,我是于连。保尔没有我这么多欲望,于连却充满了欲望。我是于连。我有很多不平的思想。为自己不平。于连就是我这样的人。于连,我佩服你,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然后你抛弃了她,虽然你最终走上了绞刑架,但在你的生命画上句号之前,你至少玩弄了法国上流社会的两名美妇。值啊。我认为值,与其不声不响地活着,不如大胆出击,哪怕生命被撕成碎片。我强烈地感到生命的意义不是窝窝囊囊地活着,而在于是否能勇往直前。我感谢书本,同时我又憎恨书本,就是书本让我充满幻想。小山谈对象了,大队上让他当赤脚医生,他很感激。四毛也看了对象,邻村的,那个姑娘上了一年初中,长一张柿饼脸。我比四毛和小山渴望的东西多些,所以我活得就比他们痛苦。知识越多越反动,真是一句真理。你是个文盲你就不会向往什么,你因为有知识你才会向往你学到的东西。

12月31日下雪

今天是一九七二年的最后一天。下雪了。雪是从上午九点钟开始下的。鹅毛大雪在村子里飘着,整个山村白皑皑的。这让我想起《白毛女》的主题歌: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而孤独的张逊却坐在桌前发呆。他之所以发呆是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他在做白日梦。梦游!他爱一个长沙下放的女知青,他这不是梦游么?这个不切实际宁愿梦游的他就是我啊。我充其量只是回乡知青,怎么有资格去爱一个长沙女知青?她的容貌是那么动人,她的眼睛那么明媚,她的声音是那么好听。

抒情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已把我的感情表达得很清楚了。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这是那首歌曲里的一句歌词,但这句歌词还不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我愿做一双袜子,天天穿在她脚上,直接感受她的肌肤,嗅着她的脚气,伴随她走到天涯海角。

有两个男知青跑来把她叫走了,一个姓何,一个姓李。他们是跟她一道下来的。他们走进我家,把坐在铺上看书的方林叫走了。他们让她穿上衣服,跟他们走。他们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中。我非常妒忌他们,妒忌他们可以大大咧咧地把她叫走,妒忌他们可以大大咧咧地与她坐在一起,与她开玩笑,与她说话。他们都那么气宇轩昂,他们都一肚子骄傲,这让我只有妒忌的份儿。他们来自于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当然要优越于张家村。

1975年的日记:

2月5日雪

她走了。她像一只凤凰从我眼里飞走了。她招工走了。二姐对我说,我爱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承认二姐的这个比喻。我在方林面前就是一只癞蛤蟆,还是一只农村里长大的癞蛤蟆。我曾在何知青手上借了本雨果著的《巴黎圣母院》,我用三个晚上读完了这本书,我就是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丑鬼,爱上了他根本就不可能得到的姑娘。

一个人要死其实很容易,至少有两种方式实现起来比较容易,一种是从悬崖上跳下去,另一种是拿根麻绳上吊。我家厨房里有一捆麻绳,搁在碗柜上,只需剪两米,做一个绳套,往梁上一挂,就可以了结自己的生命。但是我不能死,我死了,我父母会伤心地死去。父亲让我读初中,接着读高中,不是想看见我拿根麻绳上吊!我得硬着头皮活。她走了。我再也看不见她了。这个世界上一个名叫方林的美丽的姑娘,从我视野里永远永远地消失了。

4月23日春插

我感冒了,流着鼻涕,但还得下田春插。农民就得下田干活。我的感冒在加重。我感到脑壳不但晕,还沉甸甸地往下栽。田里水很冷。今天下着毛毛细雨。但大队上要求插完田过五一。农村里季节性很强,过了这个季节就会减少收成。我真的想在春插中因感冒而转成更大的病而死了算了。这样,我自己就没有对父母亲不住的内疚感。

村里人都在挑秧插田,劳动的场面热火朝天。但我身处人群中却有一种孤独感。我也不晓得这种孤独的感觉是打哪儿跑出来的。我看着队上的男男女女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我产生了一种低级趣味的格格不入的心理。我是农民,但我却无法融入进去。我感到难受。以前,四毛和小山和我很要好,现在他们在忙着谈对象,除了做事,差不多就是守在未婚妻家里。而我呢,我变了一个人。我的心不在张家村。我的心在天上,在我从没到过的地方。

6月22日晴

我大姐要给我介绍对象。大姐说我吃二十二岁的饭了,该谈对象了,结了婚我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大姐说我是农民就只有当农民的命。大姐说如果我们的爹是大队书记,那么我还有可能被推荐上大学,或者当兵去。但爹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公社里也没当干部的亲戚,所以命中注定我是个农民。大姐说不要以为自己读了高中就高人一等,我不过是多读了两年书罢了。大姐说村里说我怪话的人很多,说我并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说我多读了两年书就不理睬他们,看不起他们。大姐说结了婚我就不会七想八想了。

母亲也希望我快点结婚,因为她也看出我不愿意同村里人打交道。她看见我每天收工,一回家就不肯出门了,也没有人来找我玩。母亲让大姐带那个姑娘来看看。今天,大姐就把姑娘带来了。她比我小一岁,名叫李红。她穿着大红衬衣。她最多一米五四或者一米五二的身高。她的脸型长得并不难看,但眼睛长得挺小的,像学校里形容某女孩长着一双豆豉眼那样的眼睛。皮肤黑黑的,那自然是太阳的功德。她在我家吃了中饭,她显得有些羞涩。她小学毕业就没上学了,主要是她父亲不让她读书了。她倒是想读书,但她爹说女孩子读了小学就可以了。大姐问我她怎么样,我说她太矮了。大姐说你又不是要找演员,矮一点有什么关系?我想起了方林,还想起了我的高中同学黄小燕,她比她们差远了。

黄小燕结婚了。据说她的丈夫是部队里的一名首长,是师级干部,比她父亲还大两岁。这是早一向在镇饮食店吃粉时,遇见了在去年招至饮食店工作的黄映霞,黄映霞告诉我的。黄映霞说那个师长比黄小燕大二十八岁,那不是五十岁了么?我叫了一声妈呀。

我还是没法遗忘方林。不知她现在好不好?我唯愿她好!

7月18日阴天

我的窗前有一株苦楝树,一到夏天,这棵树的树梢上总是栖息着一只只知了。它们一刻也不停地唱着,声音尖尖的,有时能把我从午睡中唤醒。每天我从午睡中醒来都会异想天开,想自己是一名军人,想自己是一名教师,想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世界。当然最想的是方林。想她现在在长沙干什么?想她此刻是不是也在睡觉?除了想这些,我心里总有一些凄惶。这种凄凉和惶惑的感觉常常把握着我,让我浑身乏力。我深感一个人不该爱不属于自己的女人,如果你爱,你就会被凄惶的感觉纠缠。知了的叫声听上去十分凄凉,蓝天也是一种凄凉的蓝色,树木也是呈凄凉的绿色。我是不是太多愁善感了?高尔基是不是也多愁善感过?伟大领袖毛主席是不是也会多愁善感?

下午在田里杀禾,头上一个很大的太阳,晒得背发烫。我真希望太阳隐藏一下,别那么残酷。但太阳就是残酷,一步也不肯离去。歇工时,我坐在樟树下,眼睛瞪着远处的山林,远处的山林是一种非常沉闷的绿色。小山特意走拢来,在草地上坐下,小山说他要结婚了,八一建军节这天结婚。小山低声说他的对象已有三个月的毛毛了。小山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脸红。小山说再不结婚,她的肚子一鼓起来,那就麻烦了。

我对女人存在于盲目的想像中。我不晓得女人是什么。如果我想知道,我可以从李红身上体会到。但如果这样做,我就得承担责任。小山的话燃起了我对女人的渴望。假如有机会,我真的会做违背良心的事情。我太约束自己了。太约束自己就是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