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闻一多散文、诗歌
4933700000025

第25章 文艺评论卷

多半的时候泰果尔只能诉于我们的脑筋,他常常能指点出一个出人意料入人意中的真理来。但是他并不能激动我们的情绪,使我们感觉到生活的溢流。这也是没有把捉住人生的结果。他若是勉强弹上了情绪之弦,他的音乐不失之于渺茫,便失之于纤弱。渺茫到了玄虚的时候,便等于没有音乐!纤弱的流弊能流于感伤主义。我们知道做《新月》的泰果尔很能了解儿童,却不料他自己竟变成一个儿童了,因为感伤主义正是儿童与妇女的情绪。(写到这里,我记起中国最善学泰果尔的是一个女作家;必是诗人的作品中女性的成分才能引起女人的共鸣。)泰果尔的诗是清淡,然而太清淡,清淡到空虚了;泰果尔的诗是秀丽,然而太秀丽,秀丽到纤弱了。MrJohnMacy批评《园丁》里一首诗讲道:(it)would be faintly impresssive if walt Whitman had never lived,我们也可以讲若是李杜没有生,韦孟也许可以作中国的第一流诗人了。

在艺术方面泰果尔更不足引人入胜。他是个诗人,而不是个艺术家。他的诗是没有形式的。我讲这一句话恐怕又要触犯许多人的忌讳。但是我不能相信没有形式的东西怎能存在,我更不能明了若没有形式艺术怎能存在!固定的形式不当存在;但是那和形式的本身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要打破一种固定的形式,目的是要得到许多变异的形式罢了。泰果尔的诗不但没有形式,而且可说是没有廓线。因为这样,所以单调成了他的特性。我们试读他的全部的诗集,从头到尾,都仿佛是些不成形体,没有色彩的amoeba式的东西。我们还要记好这是些抒情诗。别种的诗若是可以离形体而独立,抒情诗是万万不能的。WalterPater讲了:“抒情诗至少从艺术上讲来是最高尚最完美的诗体,因为我们不能使其形式与内容分离而不影响其内容之本身。”

泰果尔的诗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哲学、论他的艺术实在平庸得很。他在欧洲的声望也是靠他诗中的哲学赢来的。至于他的知音夏芝所以赏识他,有两种潜意识的私人的动机,也不必仔细去讲它。但是我们要估定泰果尔的真价值,就不当取欧洲人的态度或夏芝的态度,也不当因为作者与自己同是东方人,又同属于倒霉的民族而受一种感伤作用的支配;我们但当保持一种纯客观的,不关心的disinterested态度。若真能用这种透视法去观赏泰果尔的艺术,我想我们对于这位诗人的价值定有一番新见解。于今我们的新诗已经够空虚,够纤弱,够偏重理智,够缺乏形式的了,若再加上泰果尔的影响,变本加厉,将来定有不可救药的一天。希望我们的文学界注意。

(本篇原载于1923年12月3日《时事新报》副刊《文学》第9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