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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红豆篇(1)

红豆

红豆似的相思啊!

一粒粒的

坠进生命的磁坛里了……

听他跳激的音声,

这般凄楚!

这般清切!

相思着了火,

有泪雨洒着,

还烧得好一点,

最难禁的,

是突如其来,

赶不及哭的干相思。

意识在时间的路上旅行:

每逢插起一杆红旗之处,

那便是——

相思设下的关卡,

挡住行人,

勒索捐的。

袅袅的篆烟啊!

是古丽的文章,

淡写相思的诗句。

比方有一屑月光,

偷来匍匐在你枕上,

刺着你的倦眼,

撩得你整夜不着,

你讨厌他不?

那么这样便是相思了!

相思是不作声的蚊子,

偷偷地咬了一口,

陡然痛了一下,

以后便是一阵的奇痒。

我的心是个没设防的空城,

半夜里忽被相思袭击了,

我的心旌

只是一片倒降;

我只盼望——

他恣情屠烧一回就去了;

谁知他竟永远占据着,

建设起宫墙来了呢?

有两样东西,

我总想撇开,

却又总舍不得:

我的生命,

同为了爱人儿的相思。

爱人啊!

将我作经线,

作作纬线

命运织就了我们的婚姻之锦;

但是一帧回文锦哦!

横看是相思,

直看是相思,

顺看是相思,

倒看是相思,

斜看正看都是相思,

怎样看也看不出团二字。

我俩是一体了!

我们的结合,

至少也和地球一般圆满。

但你是东半球,

我是西半球,

我们又自己放着眼泪,

做成了这苍莽的太平洋,

隔断了我们自己。

十一

相思枕上的长夜,

怎样的厌厌难尽啊!

但这才是岁岁年年中之一夜,

大海里的一个波涛。

爱人啊!

叫我又怎样泅过这时间之海?

十二

我们有一天

相见接吻时,

若是我没小心,

掉出一滴苦泪,

渍痛了你的粉颊,

你可不要惊讶!

那里有多少年的

生了锈的情热的成分啊!

十三

我到底是个男子!

我们将来见面时,

我能你哭完了,

马上又对你笑。

你却不必如此;

你可以仰面望着我,

象一朵湿蔷薇,

在霁后的斜阳里,

慢慢儿晒干的眼泪。

十四

我把这些诗寄给你了,

这些字你若不全认识,

那也不要紧。

你可以用手指

轻轻摩着他们,

象医生按着病人的脉,

你许可以试出

他们紧张跳着,

同你心跳的节奏一般。

十五

古怪的爱人儿啊!

我梦时看见的你

是背面的。

十六

在雪黯风骄的严冬里,

忽然出了一颗红日;

在心灰意冷的情绪里,

忽然起一阵相思——

这都是我没料定的。

十七

讨诗债的债主,

果然回来了!

我先不妨

倾了我的家资还着。

到底实在还不清了,

再剜出我的心头肉,

同心一起付给他罢。

十八

我昼夜唱着相思的歌儿。

他们说我唱得形容憔悴了,

我将浪费了我的生命。

相思啊!

我颂了你吗?

我是吐尽明丝的蚕儿,

死是我的休息;

我诅了你吗?

我是吐出毒剑的蜂儿,

死是我的刑罚。

十九

我是只惊弓的断雁,

我的嘴要叫着你,

又要衔着芦苇,

保障着我的生命。

我真狠狈哟!

二○

扑不灭的相思,

莫非是生命原上的野烧?

株株小草的绿意,

都要被他烧焦了啊!

二一

深夜若是一口池塘,

这飘在他的黛漪上的

淡的的小菱花儿,

便是相思的花儿了,

哦!他结成青的,血青的,

有尖角的果子了!

二二

我们的春又加来了,

我搜尽我的诗句,

忙写着红纸的宜春帖,

我也不妨就便写张

“百无禁忌”。

从此我若失错触了忌讳,

我们都不必介意罢!

二三

我们是两片浮萍:

从我们聚散的速率,

同距离远度,

可以看出风儿的缓急,

浪儿的大小。

二四

我们是鞭丝抽拢的伙伴,

我们是鞭丝抽散的离侣。

万能的鞭丝啊!

叫我们赞颂吗?

还是诅咒呢?

二五

我们弱者是鱼肉;

我们曾被求福者

重看了盛在笾里,

供在礼教的龛前。

我们多么荣耀啊!

二六

你明白了吗?

我们与照着客们喜酒的

一红蜡烛;

我们站在桌子的

两斜对角上,

悄悄地烧着我们的生命,

给他们凑热闹。

他们吃完了,

我们的生命也烧尽了。

二七

若是我的话

讲得太多,

讲到末尾,

便胡讲一阵了,

请你只当我灶上的烟囱:

口里虽地吐着黑灰,

心里依旧是红热的。

二八

这算他圆满的三绝罢!——

莲子,

泪珠儿,

我们的婚姻。

二九

这一滴红泪:

不是别后的清愁,

却是聚前的炎痛。

三○

他们削破了我的皮肉,

冒着险将伊的枝儿

强蛮地插在我的茎上。

如今我虽带着瘿肿的疤痕,

却开出从来没开过的花儿了。

他们是怎样狠心的聪明啊!

但每回我瞟出看花的人们

上下抛着眼珠儿,

打量着我的茎儿时,

我的脸就红了!

三一

哦,脑子啊!

刻着虫书鸟篆的

一块妖魔的石头,

是我的佩刀的砺石,

也是我爱河里的礁石,

爱人儿啊!

这又是我俩之间的界石!

三二

幽冷的星儿啊!

这般零乱的一团!

爱人儿啊!

我们的命运,

都摆布在这里了!

三三

冬天的长夜,

好不容易等到天明了,

这是一块冷冰冰的,

铅灰色的天宇,

那里看得见太阳呢?

爱人啊!哭罢!哭罢!

这便是我们的将来哟!

三四

我是狂怒的海神,

你是被我捕着的一叶轻舟。

我的情潮一起一落之间,

我笑着看你颠簸;

我的千百个涛头

用白晃晃的锯齿咬你,

把你咬碎了,

便和樯带舵吞了下去。

三五

夜鹰号地叫着;

北风拍着门环,

撕着窗纸,

撞着墙壁,

掀着屋瓦,

非闯进来不可。

红烛只不息地淌着血泪,

凝成大堆赤色的石钟乳,

爱人啊!你在那里?

快来剪去那乌云似的烛花,

快窝着你的素手

遮护着这抖颤的烛焰!

爱人啊!你在那里?

三六

当我告诉你们:

我曾在玉箫牙板,

一派悠扬的细乐里,

亲手掀起了伊的红盖帕;

我曾著着银烛,

一壁撷着伊的凤钗,

一壁在伊耳边问道:

“认得我吗?”

朋友们啊!

当你们听我讲这些故事时,

我又在你们的笑容里,

认出了你们私心的艳羡。

三七

这比我的新人,

谁个温柔?

从炉面镂空的双喜字间,

吐出了一线蜿蜒的香篆。

三八

你午睡醒来,

用上印着红凹的簟纹,

怕是链子锁着的

梦魂儿罢?

我吻着你的梦儿了。

三九

我若替伊画像,

我不许一点人工产物

污秽了伊的玉体。

我并不是用画家的肉眼,

在一套曲线里看伊的美;

但我要描出我常梦看的伊——

一个通灵澈洁的裸体的天使!

所以为免除误会起见,

我还要叫伊这两肩上

生出一双翅膀来。

若有人还不明白,

便把伊错认作一只彩凤,

那倒没什么不可。

四○

假如黄昏时分,

忽来了一阵雷电交加的暴,

不须怕呀,爱人!

我将紧拉着你的手,

到窗口并肩坐下,

我们一句话也不要讲,

我们只凝视着

我们自己的爱力

在天边碰着,

碰出金箭似的光芒,

瞎我们自己的眼睛。

四一

有酸的,有甜的,有若的,有辣的。

豆子都是红色的,

味道却不同了。

辣的先让礼教尝尝!

苦的我们分着囫囵地吞下。

酸的酸得象梅子一般,

不妨细嚼着止止我们的渴。

甜的呢!

啊!甜的红豆都分送给邻家作种

子罢!

四二

我唱过了各样的歌儿,

单单忘记了你。

但我的歌儿该当越唱越新,越美。

这些最后唱的最美的歌儿。

一字一颗明珠,

一定一颗热泪,

我的皇后啊!

这些算了我赎罪的菲仪,

这些我跪着捧献给你。

(1923年,由海泰东图书局)

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莫,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原载1926年4月15日〈晨报副镌·诗镌〉第3号)

口供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青松和大海,鸦背驮着夕阳,

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

记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本诗初刊于1927年9月10日上海《时事新报·文艺周刊》第1期,后收入《死水》。)

收回

那一天只要命运肯放我们走!

不要怕;虽然得走过一个黑洞,

你大胆的走;让我掇着你的手;

也不用问哪里来的一阵阴风。

只记住了我今天的话,留心那

一掬温存,几朵吻,留心那几炷笑,

都给拾起来,没有差;——记住我的话:

拾起来,还有珊瑚色的一串心跳。

可怜今天苦了你——心渴望着心——

那时候该让你拾,拾一个痛快,

拾起我们今天损失了的黄金。

那斑烂的残瓣,都是我们的爱,

拾起来,戴上。

你戴着爱的圆光,

我们再走,管他是地狱,是天堂!

(本诗原载于1927年7月15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署名“屠龙”,后收入《死水》。)

“你指着太阳起誓”

你指着太阳起誓,叫天边的寒雁

说你的忠贞。好了,我完全相信你,

甚至热情开出泪花,我也不诧异。

只是你要说什么海枯,什么石烂……

那便笑得死我。这一口气的工夫

还不够我陶醉的?还说什么“永久”?

爱,你知道我只有一口气的贪图,

快来箍紧我的心,快!啊,你走,你走……

我早算就了你那一手——也不是变卦——

“永久”早许给了别人,秕糠是我的份,

别人得的才是你的菁华——不坏的千春。

你不信?假如一天死神拿出你的花押。

你走不走?去去!去恋着他的怀抱,

跟他去讲那海枯石烂不变的贞操!

(本诗最初发表于1927年12月3日上海《时事新报·文艺周刊》第12期,后收入《死水》。)

什么梦?

一排雁字仓皇的渡过天河,

寒雁的哀呼从她心里穿过,

“人啊,人啊,”她叹道,

“你在哪里,在那里叫道我?”

黄昏拥着恐怖,直向她进逼,

一团剧痛沉淀在她的心里,

“天啊,天啊,”她叫道,

“这到底,到底是什么意义?”

道是那样长,行程又在夜里,

她站在生死的门限上犹夷,

“烦闷,烦闷,”她想道,

“我将永远,永远结束了你!”

决断写在她脸上,——决断的从容……

忽然摇篮里哇的一阵警钟,

“儿啊,儿啊,”她哭了,

“我做的是什么是什么梦?”

(本诗最初发表于1927年7月26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后收入《死水》有改动。)

你指着太阳起誓

“你指着太阳起誓”

你指着太阳起誓,叫天边的寒雁

说你的忠贞。好了,我完全相信你,

甚至热情开出泪花,我也不诧异。

只是你要说什么海枯,什么石烂……

那便笑得死我。这一口气的工夫

还不够我陶醉的?还说什么“永久”?

爱,你知道我只有一口气的贪图,

快来箍紧我的心,快!啊,你走,你走……

我早算就了你那一手——也不是变卦——

“永久”早许给了别人,秕糠是我的份,

别人得的才是你的菁华——不坏的千春。

你不信?假如一天死神拿出你的花押。

你走不走?去去!去恋着他的怀抱,

跟他去讲那海枯石烂不变的贞操!

(本诗最初发表于1927年12月3日上海《时事新报·文艺周刊》第12期,后收入《死水》。)

大鼓师

我挂上一面豹皮的大鼓,

我敲着它游遍了一个世界,

我唱过了形形色色的歌儿,

我也听饱了喝不完的彩。

一角斜阳侄挂在檐下,

我蹑着芒鞋,踏入了家村。

“咱们自己的那只歌呢?”

她赶上前来,一阵的高兴。

我会唱英雄,我会唱豪杰,

那倩女情郎的歌,我也唱,

若要问道咱们自己的歌,

天知道,我真说不出的心慌!

我却吞下了哀,叫她一声,

“快拿我的三来,快呀快!

这只破鼓也忒嫌闹了,我要

那弦子弹出我的歌儿来。”

我先弹着一群白鸽在霜林里,

珊瑚爪儿踩着黄叶一堆;

然后你听那秋虫在石缝里叫,

忽然又变了冷雨洒着柴扉。

洒不尽的雨,流不完的泪,……

我叫声“娘子”!把弦子丢了,

“今天我们拿什么作歌来唱?

歌儿早已化作泪作流了!

“怎么?怎么你也抬不起头来?

啊!这怎么办,怎么办!……

来!你来!我兜出来的悲哀,

得让我自己来吻它干。

“史让我这样呆望着你,娘子,

象窗外的寒蕉望着月亮,

让我只在静默中赞美你,

可是总想不出什么歌来唱。

“纵然是刀斧削出的边理枝,

你瞧,这姿势一点也没有扭。

我可怜的人,你莫疑我,

我原也不怪那挥刀的手。

“你不要多心,我也不要问,

山泉到了井的,还往那里流?

我知道你永运起不了波澜,

我要你永远给我润着歌喉。

“假如最末的希望否认了孤舟,

假如你拒绝了我,我的船坞!

我战着风涛,日暮归来,

谁是我的家,谁是我的归宿?

“但是,娘子啊!在你的尊前,

许我大鼓三弦都不要用;

我们委实没有歌好唱,我们

既不是儿女,又不是英雄!”

(原载1925年3月25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第65号)

狼狈

假如流水上一抹斜阳

悠悠的来了,悠悠的去了;

假如那时不是我不留你,

那颗心不由我作主了。

假如又是灰色的黄昏

藏满了蝙蝠的翅膀;

假如那时不是我不念你,

那时的心什么也不能想。

假如落叶象败阵纷逃,

暗影在我这窗前睥睨;

假如这颗心不是我的了,

女人,教它如何想你?

假如秋夜也这般的寂寥……

嘿!这是谁在我耳边讲话?

这分明不是你的声音,女人;

假如她偏偏要我降她。

(原载1925年8月14日《晨报副刊》第1250号)

你莫怨我

你莫怨我!

这原来不算什么,

人生是萍水相逢,

让他萍水样错过。

你莫怨我!

你莫问我!

泪珠在眼边等着,

只须你说一句话,

一句话便会碰落,

你莫问我!

你莫惹我!

不要想灰上点火。

我的心早累倒了,

最好是让它睡着,

你莫惹我!

你莫碰我!

你想什么,想什么?

我们是萍水相逢,

应得轻轻的错过。

你莫碰我!

你莫管我!

从今加上一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