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闻一多散文、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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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红豆篇(2)

再不要敲错了门,

今回算我闯的祸,

你莫管我!

(本诗最初发表于1927年9月17日上海《时事新报·文艺周刊》第2期,后收入《死水》。)

你看

你看太阳象眠后的春蚕一样,

整日吐不尽黄丝似的光芒;

你看负暄的红襟在电杆梢上,

酣眠的锦鸭泊在老柳根旁。

你眼前又陈列着青春的宝藏,

朋友们,请就在这眼前欣赏;

你有眼睛请再看青山的峦嶂,

但向那山外探望你的家乡。

你听听那枝头颂春的梅花雀,

你得揩干眼泪,和他一支歌。

朋友,乡愁最是个无情的恶魔,

他能教你眼前的春光变作沙漠。

你看春风解放了冰锁的寒溪,

半溪白齿琮琮的漱着漪,

细草又织就了釉釉的绿意,

白杨枝上招展着么小的银旗。

朋友们,等你们看到了故乡的春,

怕不要老尽春光老尽了人?

呵,不要探望你的家乡,朋友们,

家乡是个贼,他能偷去你的心!

(原载1925年3月27日《清华周刊·文艺增刊》第9期)

也许

(葬歌)

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

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

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

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

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

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

撑一伞松荫庇护你睡,

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

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

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

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

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

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

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

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

(原载1925年3月27日《清华周刊·文艺增刊》第9期)

忘掉她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那朝霞在花瓣上,

那花心的一缕香——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像春风里一出梦,

像梦里的一声钟,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听蟋蟀唱得多好,

看墓草长得多高;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她已经忘记了你,

她什么都记不起;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年华那朋友真好,

他明天就教你老;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如果是有人要问,

就说没有那个人;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像春风里一出梦,

像梦里的一声钟,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本诗为悼亡诗,是作者为怀念早夭的女儿闻立瑛而作的。)

泪雨

他在那生命的阳春时节,

曾流着号饥号寒的眼泪;

那原是舒生解冰的春霖,

却也兆征了生命的哀悲。

他少年的泪是连绵的阴雨

暗中浇熟了酸苦的黄梅;

如今黑云密布,雷电交加,

他的泪像夏雨一般的滂沛。

中途的怅惘,老大的蹉跎,

他知道中年的苦泪更多,

中年的泪定似秋雨淅沥,

梧桐叶上敲着永夜的悲歌。

谁说生命的残冬没有眼泪?

老年的泪是悲哀的总和;

他还有一掬结晶的老泪,

要开作漫天愁人的花朵。

末日

露水在笕筒里哽咽着,

芭蕉的绿舌头舐着玻璃窗,

四围的垩壁都往后退,

我一人填不满偌大一间房。

我心房里烧上一盆火,

静候着一个远道的客人来,

我用蛛丝鼠矢喂火盆,

我又用花蛇的鳞甲代劈柴。

鸡声直催,盆里一堆灰,

一股阴偷来摸着我的口,

原来客人就在我眼前,

我眼皮一闭,就跟着客人走。

(原载1925年9月22日《晨报副刊》第1277号)

春光

静得象入定了的一般,那天竹,

那天竹上密叶遮不住的珊瑚;

那碧桃;害朝暾里运气的麻雀。

春光从一张张的绿叶上爬过。

蓦地一道阳光晃过我的眼前,

我眼睛里飞出了万支的金箭,

我耳边又谣传着翅膀的摩声,

仿佛有一群天使在空中逻巡……

忽地深巷里迸出了声清籁:

“可怜可怜我这瞎子,老爷太太!”

(原载1926年4月29日《晨报副镌·诗镌》第5号)

黄昏

黄昏是一头迟笨的黑牛,

一步一步的走下了西山;

不许把城门关锁得太早,

总要等黑牛走进了城圈。

黄昏是一头神秘的黑牛,

不知他是那一界的神仙──

天天月亮要送他到城里,

一早太阳又牵上了西山。

(原载1926年4月15日〈晨报副镌·诗镌〉第3号,后收入〈死水〉)

我要回来

我要回来,

乘你的拳头像兰花未放,

乘你的柔发和柔丝一样,

乘你的眼睛里燃着灵光,

我要回来。

我没回来,

乘你的脚步像风中荡桨,

乘你的心灵像痴蝇打窗,

乘你笑声里有银的铃铛,

我没回来。

我该回来,

乘你的眼睛里一阵昏迷,

乘一口阴风把残灯吹熄,

乘一只冷手来掇走了你,

我该回来。

我回来了,

乘流萤打着灯笼照着你,

乘你的耳边悲啼着莎鸡,

乘你睡着了,含一口沙泥,

我回来了。

夜歌

癞是蟆抽了一个寒噤,

黄土堆里钻出个妇人,

妇人身旁找不出阴影,

月色却是如此的分明。

黄土堆里钻出个妇人,

黄土堆上并没有裂痕,

也不曾惊动一条蚯蚓,

或绷断蛸一根网绳。

月光底下坐着个妇人,

妇人的容貌好似青春,

猩红衫子血样的狰狞,

松的散发披了一身。

妇人在号,捶着胸心,

癞是蟆只是打着寒噤,

远村的荒鸡哇的一声,

黄土堆上不见了妇人。

(曾收入《死立》,1928年,上海新月书店)

一个观念

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

你倔强的质问,你一道金光,

一点儿亲密的意义,一股火,

一缕缥渺的呼声,你是什么?

我不疑,这因缘一点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骗他的浪花。

既然是节奏,就不该抱怨歌。

啊,横暴的威灵,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你绚缦的长虹——

五千多年的记忆,你不要动,

如今我只问怎样抱得紧你……

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美丽!

(原载1927年6月23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后收入《死水》)

发现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

我会见的是噩梦,那里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器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曾收入《死水》,1928年,上海新月书店)

祈祷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未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谁的心里有尧舜的心,

谁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

谁是神农黄帝的遗孽。

告诉我那智慧来得离奇,

说是河马献来的馈礼;

还告诉我这歌声的节奏,

原是九苞凤凰的传授。

谁告诉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岳的庄严?又告诉我

泰山的石还滴着忍耐,

大江黄河又流着和谐?

再告诉我,那一滴清泪,

是孔子吊唁死麟的悲?

那狂笑也得告诉我才好,——

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的笑。

谁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曾收入《死水》,1928年,上海新月书店)

一句话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这话教我今天怎样说?

我不信铁树开花也可,

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

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我的中国!”

(曾收入《死水》,1928年,上海新月书店)

荒村

……临淮关梁园镇间一百八十里之距离,已完全断绝人烟。汽车道两旁之村庄,所有居民,逃避一空。农民之家具木器,均以绳相连,沉于附近水塘稻田中,以避火焚。门窗俱无,中以棺材或石堵塞。一至夜间,则灯火全无。鸡犬豕等觅食野间,亦无人看守。而间有玫瑰芍药犹墙隅自开。新出稻秧,翠蔼宜人。草木无知,其斯之谓欤?

——民国十六年五月十九日《新闻报》

他们都上那里去了?怎么

虾蟆蹲在甑上,水瓢里开白莲;

桌椅板登在田里堰里漂着;

蜘蛛的绳桥从东屋往西屋牵?

门框里嵌棺材,窗棂里镶石块!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镰刀让它锈着快锈成了泥,

抛着整个的鱼网在灰堆里烂。

天呀!这样的村庄都留不住他们!

玫瑰开不完,荷叶长成了伞;

秧针这样尖,湖水这样绿,

天这样青,鸟声象露珠样圆。

这身是怎样绿的,花儿谁叫红的?

这泥里和着谁的血,谁的汗?

去得这样的坚决,这样的脱洒,

可有什么苦衷,许了什么心愿?

如今可有人告诉他们:这里

猪在大路上游,鸭往猪群里钻,

雄鸡踏翻了芍药,牛吃了菜……

告诉他们太阳落了,牛羊不下山,

一个人黑影在岗上等着,

四合的峦嶂龙蛇虎豹一般,

它们望一望,打了一个寒噤,

大家低下头来,再也不敢看:

(这也得告诉他们)它们想起往常

暮寒深了,白杨在风里颤,

那时只要站在山头嚷一句,

山路太险了,还有主人来搀:

然后笛声送它们踏进栏门里,

那稻草多么香,屋子多么暖!

它们想到这里,滚下了一滴热泪,

大家挤作一堆,脸着脸……

去!去告诉他们主人,告诉他们,

什么都告诉他们,什么也不要瞒!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

问他们怎么自己的牲口都不管?

他们不知道牲口是和小儿一样吗?

可怜的畜生它们多么没有胆!

喂!你报信的人也上那里去了?

快地告诉他们——告诉王家老三,

告诉周大和他们兄弟八个,

告诉临淮关一带的庄家汉,

还告诉那红脸的铁匠老李,

告诉独眼龙,告诉徐半仙,

告诉黄大娘和满村庄的妇女——

告诉他们这许多的事,一件一件。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天呀!这样的庄留不住他们;

这样一个桃源,瞧不见人烟!

(曾收入《死水》,1928年,上海新月书店)

天安门

好家伙!今日可吓坏了我!

两条腿到这会儿还哆嗦。

瞧着,瞧着,都要追上来了,

要不,我为什么要那么跑?

先生,让我喘口气,那东西,

你没有瞧见那黑漆漆的,

没脑袋的,蹶脚的,多可怕,

还摇晃着白旗儿说着话……

这年头真没法办,你问谁?

真是人都办不了,别说鬼。

还开会啦,还不老实点儿!

你瞧,都是谁家的小孩儿,

不才十来岁儿吗?干吗的!

脑袋瓜上不是使枪扎的?

先生,听说昨日又死了人,

管包死的又是傻学生们。

这年头儿也真有那怪事,

那学生们有的喝,有的吃,——

咱二叔头年死在杨柳青,

那是饿的没法儿去当兵,——

谁拿老拿白白的送阎王!

咱一辈子没撒过谎,我想

刚灌上俩子儿油,一整勺,

怎么走着走着瞧不见道。

怨不得小秃子吓掉了魂,

劝人黑夜里别走天安门。

得!就算咱拉车的活倒霉,

赶明日北京满城都是鬼!

(原载1926年3月27日《晨报副镌》第1370号)

飞毛腿

我说飞毛腿那小子也真够别扭,

管包是拉了半天车得半天歇着,

一天少了说也得二三两白干儿,

醉醺醺的一死儿拉着人谈天儿。

他妈的谁能陪着那个小子混呢?

“天为啥是蓝的?”没事他该问你。

还吹他妈什么箫,你瞧那副神儿,

窝着件破棉袄,老婆的,也没准儿,

再瞧他擦着那车上的俩大灯罢,

擦着擦着问你曹操有多少人马。

成天儿车灯车把且擦且不完啦,

我说:“飞毛腿你怎不擦擦脸啦?”

可是飞毛腿的车擦得真够亮的,

许是得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样的!

!那天河里漂着飞毛腿的尸首,……

飞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时候!

(曾收入《死水》,1928年,上海新月书店)

洗衣歌

洗衣是美国华侨最普遍的职业,因此留学生常常被人问道,“你爸爸是洗衣裳的吗?”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铜是那样臭,血是那样腥,

脏了的东西你不能不洗,

洗过了的东西还是得脏,

你忍耐的人们理它不理?

替他们洗!替他们洗!

你说洗衣的买卖太下贱,

肯下贱的只有唐人不成!

你们的牧师他告诉我说:

耶稣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胰子白水耍不出花头来,

洗衣裳原比不上造兵舰。

我也说这有什么大出息——

流一身血汗洗别人的汗?

你们肯干?你们肯干?

年去年来一滴思乡的泪,

半夜三更一盏洗衣的灯……

下贱不下贱你们不要管,

看那里不干净那里不平,

问支那人,问支那人。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一年,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原载1925年7月11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31期)

闻一多先生的书桌

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

忽然间书桌是怨声腾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渍湿了他的背;

信笺忙叫道弯痛了他的腰;

钢笔说烟灰闭塞了他的嘴,

毛笔讲火柴烧秃了他的须,

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的腿;

香炉咕喽着“这些野蛮的书

早晚定规要把你挤倒了!”

大钢表叹息快睡锈了骨头;

“风来了!风来了!”稿纸都叫了;

笔洗说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么吃得惯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

墨水壶说“我两天给你洗一回。”

“什么主人?谁是我们的主人?”

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道,

“生活若果是这般的狼狈,

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烟斗咪咪的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原载1925年9月19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4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