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忍凝眸
“你瞧,我这个病拖了一年又一年,总是不见好转,让妹妹见笑了。”此时王妃已经坐了起来,身着一件家常的织锦红绫衣裳。坐榻就摆在窗边,可窗前挂着厚厚的绒毯,被挡在外面的阳光给毯子镀上了一层金边。
“不不不……”宛心连连摆手,“王妃宅心仁厚,老天爷会保佑您早日康复的。”
王妃略笑一笑,“我的病自己知道,不过是拖一天算一天,不过这心里头总搁着一件事,就算走也走得不安心。”
宛心心头越发惶恐,却又不知道说什么话安慰才好。
王妃却牵了她的手,让她在自个儿下手的小杌子上坐了,“你也知道,我病了这么些年,膝下也就只有兰萱一个丫头,王爷念着几分情面不肯轻易纳妾,一蹉跎就是这么些年。老夫人不说话,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但凡精神好一些,也要张罗着给王爷找个贴心合意的人儿照顾他,为楚家后继香灯……”
王妃说一句,喘一声。
宛心又是心疼又是心急,可又不敢随便插上话去打断她,只能轻轻抚着她的背。
“现在可好了,王爷跟前总算有了可心的人儿,妹妹又是这样聪明伶俐,我也总算了了一桩心事。”
“不不,王妃误会了,那、那一次……上次完全是救命,王爷是为了救命,为了救奴婢才……才会……”宛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王妃快别这么说,您和王爷夫妻恩爱,是令人羡慕的一对,王妃只管放宽心,好好养病,别的什么都不必想,也不必去张罗,老天爷会让好人有好报的。”
王妃急着想要搀她起来,不想岔了气,伏在榻上一阵猛咳。
余嬷嬷从几上拿了盖碗,扶她喝了两口,见慢慢顺过气来,不免倚老卖老地埋怨道:“王妃刚才好些,何苦又操这份闲心?依老奴看,宛心丫头也是个懂事理的,听小厮们说,原是她父亲欠了赌场的债,才进了咱们府里,这么些年,王妃待他们家也不薄,不如多封几百两银子,让这丫头回家去尽尽孝心,可不比在咱们府里为奴为婢强多了?”
宛心一愣,这么说,是要让她出去了?
不过,这样也好,出去了,日后再也见不着王爷的面,也可断了心底那份微弱的、异样的情愫。
这对于她来说,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王妃慢慢直起身子,接过余嬷嬷手中的茶碗,“你看看我,就是这样性急,我是替王爷高兴,却忘了问问妹妹你自己的主意,你是愿意留在王爷身边认我做个姐姐呢?还是愿意回家侍奉年迈的祖母?哦,对了,听说,老人家神志有些不大清楚?要不要我帮你请个好一点的大夫去瞧一瞧?”
“不,不用了,奶奶那是老毛病,谢谢王妃的关心。”
“说什么傻话呢,妹妹快点起来。”王妃倾身,想要伸手来扶,无奈手中端着茶碗,余嬷嬷见机快,顺手将她搀了起来。
宛心不好再做坚持,只得低眉道:“王妃体恤奴婢之情,奴婢感念在心,只是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宛心慢慢抬起头来,对上王妃那一双黯然无光的眸子,“奴婢想求王妃,放奴婢出府。”
王妃一震,失笑,“看这丫头,脸皮忒薄,你也不用急,婚姻大事总得由父母做主,成不成我还得找个人跟你爹说去。告诉我,你爹叫什么名字?”
“我爹……”宛心咬住下唇,有些迟疑。
“她爹叫陆翰生。”
余嬷嬷话音还未落,只听得“嘭”的一声,王妃手中的茶盏铿然落地,茶水淋漓,溅了宛心一身。
“快快快,王妃又坐不住了。”暖阁里又是一阵忙乱。众人七手八脚地将王妃抬上床,很快,太医也被请了过来。
宛心和其余的丫鬟们一起退出暖阁。
到了屋外,炙热的阳光烫面而来,晃得人一阵眼花。她拿手遮住眼,感觉黏黏的,手一抹,握了满掌湿汗。
她怔了一怔,心头突然掠过一丝淡得连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哀伤,也不知是为了王妃,还是为了自己。
到得向晚时分,宛心才看到余嬷嬷带了两名王府侍卫匆匆而来。
宛心忙迎了上去,“王妃可好些了?”
余嬷嬷看了她一眼,见她手上挽着个小小的包袱,神色一松,眉目间似是露出笑意,“好多了,才刚睡下。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又难得地,拉了宛心的手,避到一个无人的僻静处,才又道:“咱们王妃是个软性子的人,心里虽比谁都苦,可还怜惜着王爷,怜惜着你,你但凡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也当怜惜怜惜王妃。她身子骨弱,操不了多少闲心,你便担待一些,自个儿离了王府,走得远远的吧。也当是你求了王妃一场,让她放你出府。”
宛心黯然道:“我懂。只托嬷嬷告诉王妃一声,好好儿养着病,王爷心里其实比谁都惦记着往日的情分,还有小郡主,睡里梦里都盼着王妃早日康复。”
“唉,”余嬷嬷听了,叹道,“你倒是个有心的人,我也不怕再多告诉你一点儿,你和王爷那些个事儿,王妃养在深院里,哪能晓得?还不是小顺子那个猴崽儿,包括你爹的名字,他都说得一清二楚。实指着王妃能将你开销了出去,他好替他的干儿子找回一点面子。所以你出去之后,赶紧带着你爹有多远走多远,不要被王爷找到,更不要被顺公公找到了。”
余嬷嬷说着,塞了沉甸甸的一个包袱在她手中。
宛心忙推说不要。
余嬷嬷面色一沉,“这些银子,你拿了,大伙儿都安心,若是不拿,外头风雨莫测,你这一走,叫王妃如何放心?”
宛心苦笑,只得接了过来。
余嬷嬷这才释然,拍了拍她的肩膀,“怕是王妃快醒了,我不放心那些小丫头,要赶紧回去侍候着,外头有两名侍卫会送你走,你自个儿保重,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晓得该怎么做了?”
余嬷嬷说完便径自去了。
宛心托着包袱,默默地立了一会儿,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直到那两名侍卫等不及,出声催促,她才猛地醒悟过来。
是该走了。
哪怕这府里让她留恋的东西还有那么多……那么多……
可毕竟不是她的,她留不住,要不起,不如归去。
王妃的安排虽然是那样刻意明显,但,如何不是她最好的选择?
宛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脚朝外走,却听得那两名侍卫恭恭敬敬地道:“小郡主。”
兰萱?
宛心一喜,疾步从花丛后转了出来,果然是兰萱!
身着湖绿色的夏衫,静静地立在夕阳余晖里,几乎与身旁的绿树浓阴融为一体。
那么安静,安静得令人心痛的小小女孩儿呵。
“兰……小郡主!”宛心眼眶一热,然而,在接触到兰萱的目光之后,她微微愣了一愣,及时改了称呼。
兰萱点了点头,算是给了她一丝回应,诚如方才那两名侍卫一样,高高在上,满不在乎。
“我来送送你。”兰萱道。
疏离的表情,淡漠的语气。
宛心生生止住了迈向她的脚步,“谢谢你。”涩然一笑。
一笑之后,却不知道说什么。
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
似乎这样的话题,生疏得让谁也无法继续下去。
半晌,还是兰萱打破沉默:“我不怪你,所以……也请你……不要怪娘亲……”
不要怪娘亲心狠,逐你出府。
这是兰萱心里完整的一句话。
却让宛心怔然退了一步。
她没有想到,那个小小的,敏感而又早慧的孩子,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语。
她说,不怪她。
那么,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伤害到她了?
而她之所以选择原谅她,不过只是希望,她能够原谅王妃罢了。
宛心心疼而又无措。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兰萱,也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当然更没有怨恨过王妃。可是,在那个如雪娃娃般冰冷而又脆弱的孩子心里,又到底在想些什么?
“没有,我从来没有怪过王妃。无论王妃做怎样的决定,我知道,那都是为了你好。因为,王妃快乐,你才能快乐。”宛心蹲下来,与兰萱隔着一段距离。
晚霞静静地掠过树梢,将斑驳的树影投在地面上,深浅不一,如划下一道道深的、浅的沟渠。
兰萱轻轻抿了抿唇,神色间有些黯然,“你有健康,她没有。所以,我不能让你抢走她最宝贵的东西。”
“没有人要抢走什么,王爷是她的,你也是她的,她拥有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亲人,所以上天嫉妒她,拿走了她的健康。但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很公平的,既然让她病了这么多年,就不会再拿走属于她的任何别的东西。”
兰萱的眼睫如蝴蝶振翅般轻轻颤了一下。
“可是,他们说,爹爹喜欢你……”
宛心苦笑,“王爷可以喜欢任何一个人,就像兰萱一样,兰萱喜欢爹爹,喜欢娘亲,也喜欢宛心师父,对不对?宛心师父也喜欢兰萱,喜欢昭儿,喜欢……王爷。我们都喜欢王爷,可是王爷还是兰萱的爹爹,宛心师父抢走了没有?”
兰萱似懂非懂。
宛心叹了一口气,轻轻走过去将她拥在怀里,“还有,师父这次能回家,是求了王妃好久好久的。王妃那么喜欢师父的刺绣,师父心里感激着呢,只是师父家里还有奶奶要照顾,不能再给王妃做好看的衣裳了,以后,就全靠兰萱了,知道不?”
雪娃娃的神情迟疑地松动了一下。
“那你还会回来吗?”
“也许……等兰萱长得像凤雏郡主那么好,那么美的时候,师父就会回来了。”宛心打趣道。
兰萱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终是忍住了。
笑意如水痕荡漾,从宛心的唇角眉梢缓缓溢了出来。
她站起来,牵住兰萱的手,“你不是来送我的么?这样站下去,我怕明天都走不了。”
兰萱闻言,也赧然失笑了。
二人牵了手朝外走,还未出二门,忽听得前院一阵喧哗。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惶急的嘶吼声,如山雷一般滚滚而来,转眼席卷至眼前。
“快快,去禀报老夫人,王爷陪皇上打猎的时候受伤了。”
宛心明显地感觉到兰萱的手狠狠抖了一下。
一大群人涌进花园。
他们魁梧粗犷,身上穿着铁甲,厚重的靴子踏在地上,虎虎生风。
宛心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有些呆怔住了。
从大门口一直跟进来的小厮们,飞快地冲进各房各院,不一会儿,人们从四面八方狂奔而来,惊呼声、压抑的怒吼声、恐惧的喘息声……如拍岸的狂潮,一浪高过一浪。
宛心木然呆立着,被惊慌的人群推来搡去。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唯有一颗心高高地吊着,悬荡、悬荡……
兰萱不知道什么时候甩开了她的手,冲到昏迷不醒的王爷身边。
他被那群陌生紧张的男人撑扶着,脸白如纸,双眸紧闭,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怎么……会这样?
他呵,她心目中的南平王,一直都是那么挺拔坚强,无所不能,如山一样,巍峨耸立,没有什么能打倒他,没有什么能摧垮他,可是……
为何周围如此嘈杂混乱?
他却还可以安然沉睡?
宛心困惑地锁紧眉头,双脚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人群移动。
“你去哪里?别惹事了,快点走吧。”肩膀被人牢牢地按住了。
宛心却无所觉,双眼如磁石一般追随着那道血蒙蒙的身影。
她不相信呢,那个人怎么会受伤?他假装的吧?他在骗人吧?就像那一晚,她明明看到他醉得步履不稳,可是一转眼,他又像没事人一般,坐在案前展卷沉思。
他冷静自持,意志力惊人,所以,他一定会在下一瞬醒来,懒懒地责问一屋子惊慌失措的人。
“你们看,他醒了,王爷真的醒了。”宛心喃喃自语。
她身边的两名侍卫早已不耐烦,如今又听得她胡言乱语,唯恐节外生枝,二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一人一边架起她的胳膊,将她拖出了府门。
“嘭”一声,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在眼前紧紧合上了。
宛心猛地一震,整个人清醒过来。
她无力地滑坐在台阶上,双眼涩涩的,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老天爷要让她看到他这个样子?这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从此,天涯相隔,再不能相见。
她原本,是很开心的。
离开王府,虽然舍不得,可是她知道,王妃能安心,兰萱能高兴,王爷或许也能因此而松一口气,那么她走得再远,也是值得。
可是,偏偏他受了伤。
那么虚弱,那么无助……
可恨的是,她竟然会那么心痛。
为什么要心痛?府里有那么多下人照顾,还有医术最高明的太医,开最好的药为他医治,他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只不过,会需要一点点时间,
而那一点点时间,足够他好起来之后,忘记府中曾有过一个叫做陆宛心的丫头。
他甚至,问都不会问起。
因为到最后,她离去的最后一眼,他都吝于给她。
这是多么多么让人无力的事实。
宛心回到家里,少不得又要听二娘好一阵唠叨。
幸而奶奶精神尚好,看到她,居然能喜滋滋地喊出“宛”、“心”这两个单音。她一下子高兴得跳了起来,所有的烦恼似乎也都随着那一跳而跳出了身外。
到了夜里,如往常一般,和奶奶挤在一处,她絮絮地说,奶奶静静地听。
她说到兰萱,说到凤雏,说到王妃,甚至说到昭儿,到最后,听到奶奶轻微的鼾声,才想起来,似乎还没有说到王爷。
越以为不在乎,越害怕提起。
在南平王府的每一幕,她都珍而重之地藏在记忆里,一颦一笑,一苦一乐都不愿意忘记。
可独独不愿记起的,是楚夕白,是那个火辣辣的清晨,火辣辣的……吻。
真的很辣。
到现在她唯一能记得的感觉,就是辣得浑身都似要烧起来,而楚夕白,是那清凉的源头。
令她沉溺,令她不由自主地攀附,如深陷于熔炉之中,渴求一场甘露的降临。
但,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
她当他是一剂药,救命的良药,无关乎其他。
她想,或许王爷,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夜凉如水,陆宛心披衣而起。
明天,她会信守然诺,带着家人离开这里。
这不是第一次仓皇逃亡。
可是,诚如二娘所说,她们一路辗转迁徙,唯有到了京城,才总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因为这里有他,有山一样高大伟岸,让人安心依靠的他。
赌场不敢来生事,父亲因有所畏惧而收敛许多,又因为一份固定的家用而让家里少了许多争执。
可是这些因他而来的宁静,很快便会被打破了。
他们将再度流浪,再一次居无定所。
不知道下一个家,又会在何方?
月儿弯弯,静静地挂在树梢,熟悉的小村庄宁谧地伏在皎白的月色里,淡淡如洗。远处山峦的影子如起伏的波涛,隐在天际。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彻夜灯火的烦嚣,没有歌舞笙竹的喧闹。
偶尔一两声狗吠,听来也是亲切的。
然而——
狗吠声里怎似夹杂着人语?
宛心出了篱笆门,探头望向路口。
唯见不远处,一袭灯火飘摇,慢慢地逶迤而至。
她不免好奇,想这小小村庄里,不过才十来户人家,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稼人,到了夜间,整个庄子都沉睡了,怎会有人深夜到访?
灯火渐渐移得近了些,看清了,是一盏精巧的八角琉璃宫灯。
她心头“咯噔”一跳,再看那提灯的人,圆脸秀眉,总是笑笑的表情,像一尊弥勒佛,可不正是南平王府的大总管——顺公公?
这一惊,非同小可。
余嬷嬷的话言犹在耳,莫非顺公公带了那秦公子前来,要一报当日街头失尽颜面之仇?
可是,转念再想,又觉不大可能。
如今王爷正在病中,府中定然乱作一团,身为大总管的顺公公又怎能抛开一切,独自出府?
正自惊疑不定,那二人已慢慢踱至近前,止步。
“王爷,是这里了。”顺公公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极是小心翼翼。可那一字一句还是如惊雷一般凿进宛心耳里,震着她的耳膜。
王爷?
怎么可能?
她离开王府不过才几个时辰,王爷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可是,若不是王爷,他又是谁呢?
月光与灯影交错,目光与目光重合。
琉璃宫灯被提高了一些,灯光打在宛心身上,顺公公“咦”了一声,似是没有想到她会突然站在面前。
但一声之后,又马上噤声,默默地站过一边,不再言语。
在他身后,那个身穿黑色斗篷,头上裹着风帽的男人微微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似疼痛似嘲讽的笑影。
“陆宛心,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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