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情意错
今夜无月,倒是满天好星。
抬头望上去,漫天星光仿佛坠在枝头,低低地眨着眼。
宛心叹了一口气,天色已晚,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是手头的活儿还没有做完,有时候,她真是怀疑,顺公公是否假公济私,在故意整她?
不过,就算是故意的,她也没有办法,谁叫她犯了错,要接受惩罚呢?
如今,只盼望着快快做完活儿,快快歇息。
宛心继续埋首园中,给芍药花儿浇水施肥,未料得身侧拱门一声轻响,她吓了一跳,倏地侧目。因撷芳园与王爷所居之正院只隔了一个穿堂,是以到了夜间门禁较严,除了正门之外,侧门角门都是上了锁的,这会子忽然听得门响,怎不叫她惊心?
门开处,只见一道身影踉跄了两步,又倏地直起身子,朝身后摆了摆手。
拱门形成的阴影恰巧掩住了那人的上身,星光淡淡地洒在他的衣襟下摆上,荧荧地照亮了一圈紫金云纹镶边。
王爷?
宛心正自纳闷。
拱门后面又转出一个人来,正是那守门的婆子,看见花圃里的宛心,顿时大喜,“宛心姑娘,快,王爷喝醉了。”
宛心听了,立时抬脚朝前院里跑……
王爷喝醉了,这等大事,自然是先通知顺公公。到时,混乱一起,她说不定还可以抽空偷偷懒。
“站住!”却不料,一道人影斜斜地冲过来,扯住了她的衣袖。
她下意识地一挣,将那人拖得趔趄了两步,方才猛然醒起,是王爷命她站住。
她赶紧止住步子,并回身轻轻搀了他一把。
那婆子到此时方才吁了一口气,絮絮叨叨地道:“王爷不让人知道的,是以才悄悄地从侧门进来,姑娘既已看见了,就侍候王爷回房歇息吧,老奴告退。”
说罢,竟真的退出院子,关门,落锁。
过了一会儿,院外无声无息,想是到别处巡查去了。
宛心瞠目结舌。
这是看到主子醉酒之后的态度吗?如果自己不在这里,她是不是也预备将王爷一个人丢下了?
又或者,这次并非王爷第一次醉酒?那婆子其实是司空见惯?
想到这里,宛心不由得好奇地看了王爷一眼。
不料,他也正瞅着她。
大约是一时没有认清她的样子,他皱着眉,凑得更近了一些。一股呛鼻的酒气随着他的呼吸喷入鼻端,混合着陌生的男性气息。
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双颊无端泛了嫣红。
幸而星光不比月色明亮,王爷也未曾进一步探看她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喃喃地道:“原来是你,你怎么还在撷芳园里?”
那股呼吸相闻的压力终于退了开去,宛心吸了一口气,才道:“还有半圃花没有锄完草。”
楚夕白不甚了了,自己抬脚继续朝后院里走。
走了两步,不免又有些摇摇摆摆地乱晃。
宛心在他背后瞪着他,歪眉斜嘴地做了个鬼脸。真是刻薄啊,醉得人都糊涂了,却还不肯松口让她休息一会儿。
本来还要做两个时辰的活儿,现在被他这么一搅扰,还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完。
宛心大呼倒霉。
不曾想,突然之间,楚夕白回过头来,“什么声音?”
她来不及收回的怪诞表情便直直落入他的眼底。
“啊?什、什么声音?”宛心心虚,眸子飞快地转动着,望天望地望星星望花圃,就是不敢看王爷脸上的神情。
哪有什么声音?她分明只是做了个鬼脸好不好?怎么他背后好似长了眼睛似的?
宛心郁闷地想。
然而,下一瞬,“咕哝。”一声闷响。
果然是有声音的!
宛心紧张地觑一眼楚夕白,后者正顺着她的下巴、脖子、衣领……目光一路向下……宛心红着脸,又羞又窘。
肚子不争气,这可不能怪她啊。
她已是整整一天滴米未进了。
“你去厨房给我端一碗醒酒汤来,记住,悄悄地去。”
宛心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醒酒汤?
他若是需要醒酒汤,又怎么会一个人悄悄从侧门溜进来?
“还不去?”楚夕白不甚愉快地拧起了眉。
“哦,奴婢马上去。”宛心扯开一抹温顺的笑,转身快步朝外走。
笑话,现在是名正言顺地去厨房,不去才是傻子。
要绕开府里巡夜的守卫并不太难,宛心三下五除二地填饱了肚子,才端了烧好的醒酒汤往回走。
灯光亮在书房里,看来王爷还没有打算睡。
宛心轻轻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房里不见任何动静,她心里打了一个突,猛地冲了进去,绕过那架四扇八宝屏风,宽大的紫檀木桌后面,楚夕白提了笔,正陷入沉思。
满是酒气的朝服已经换了下来,一身深青色的便装在宁静的烛光里,更是衬得他丰神俊朗,面如冠玉。
宛心心头一跳,慌忙垂下眼睫,内心冲击无人窥知。
她这是怎么了?
发了什么疯?王爷是主,她是仆。
王爷是天,她是地。
她向来只觉得他严肃威严,不容亲近,渐渐相处下来,虽然有时也发觉他如常人一般,会孤单会落寞,时而会有情绪,但,也仅仅只是这样而已,直到今夜他醉酒而归,不再如往常那般高高在上,咄咄逼人。
她竟也会像对待常人一般,将他细细审视,拿外貌作为评判的标准。
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恰此时,楚夕白抬起头来,见宛心愣在那里,不禁挑了挑眉,“你以为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呃?
确实如此!
宛心面上一热,方才敲门时无人回应,她的确以为他醉得厉害了。可是现在看来,他除了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酒气,说话时声调轻缓,笑意似有若无之外,那双清亮有神的眸子,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在眨眼之前,还差点连路都走不稳。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宛心赶紧送上醒酒汤。
楚夕白淡淡地瞟了汤碗一眼,端起来,却只浅啜了一口就放下了。
“味道很特别,是你熬的?”
宛心忙道:“是,加了酸枣和柑橘皮。”柑橘皮要焙干研磨,花了些时间,方便她在厨房“偷”吃,不知道是不是不对王爷的口味?
她心中不免有些惴惴。
“做得很好,不过不必在这样东西上花工夫。”
这样东西是说的醒酒汤吗?
宛心尚自琢磨。
楚夕白重又提了笔,想一想,似乎仍然写不下去,于是又抬头问:“你还有什么拿手的小菜?”
宛心瞄了一眼铺在案头的净白的宣纸,纸上未落一字,心里恍然有些明白。王爷并非真的想要吃什么,正如他并非真的需要醒酒汤一样,或许,他只是需要借由别的事情,来分散一下紊乱的思绪。
“奴婢最拿手的,自然是白糖糕。其实说起来,枫桥镇真的是个好地方,那里有很多很有特色的小点心,如辣肠馄饨,手抓饼,卤味花生,梅花糕……”
“辣肠馄饨?”
“对呀,猪大肠炖馄饨,汤汁呈粉红透明的糊状,热呼呼,辣得舌头都能掉出来。”
楚夕白失笑,“听你说得有滋有味,明天做来尝尝。”
“嗄?”真的要尝?
宛心懊恼得直跌脚。
“怎么?”楚夕白略带玩味地睨了她一眼。
他眼里的陆宛心是那种行事说话异常谨慎,总是留着三分余地,外表看似柔和,实则内心刚硬,从不肯轻易向人敞开心扉的人。
没有想到,她也会有懊恼后悔的时候。
他怎知,宛心是为了挑他最感兴趣的话题,才说到枫桥镇的呢?
“不想做?不愿做?还是……让你锄草锄久了,你又生了些别的心思?”看着她微微涨红的脸,他戏谑道。
“不是的,王爷恕罪,奴婢是……不会做。”宛心“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
又来了!看惯了身边那些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嘴脸,有时候,他倒真希望陆宛心能表现得更让他惊喜一些。
“既是不会,又为何要勾起本王的兴致?”
连称呼都变了,宛心扑伏于地,心中更是不安。
“是因为……因为……王爷曾说在枫桥镇遗忘了一段记忆,若是单单只凭白糖糕,不能让王爷想起,那么奴婢想,想……是否可以用其他更有特色的东西,唤醒王爷的记忆?”
唤醒……记忆?
微乎其微的,他的眉心起了波澜,虽然明明知道,那并不是她最初的理由,可是最后,她总能如一道最锋利的箭,“咄”一声射入他最脆弱的心房……翻开最隐忍,最渴望,最不可得,最不愿碰触的伤口……
一大早,宛心便被一阵喧闹声给吵醒了。
很奇怪,打从宛心住进府里开始,便没有听过这样热闹的声音。
王爷本是爱静之人,王妃又需静养,是以府里除了一年一度的芍药花会之外,平日从不在府内宴客。
何况,是这样扰人清梦的清晨?
宛心披衣而起,出门想探个究竟。
沿路遇到的丫鬟婆子们,人人看她的神情都透着怪异,仿佛她脸上开了花似的。
她满腹狐疑,正犹豫着要不要找个人问问清楚,却见湘绮远远地跑过来,直冲她喊:“宛心姐,快,王爷要见你呢。”
大清早的,王爷要见她?
“你知道王爷找我何事吗?”因上次鹤羽大氅事件,湘绮也被牵涉其中,宛心冒着危险盗衣补衣,后被罚做粗使丫头,湘绮也和洗衣房的一众姐妹们一样,对她甚为敬佩感激,是以二人之间的情谊自比别人要深厚许多。
“自然是好事。”湘绮却只笑嘻嘻地拉了她回房梳洗。
换好衣裳,揣了一肚子疑问,跟着湘绮来到前厅,还未进门,远远的,已闻见一股香辣的气息,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什么东西那么香?那么像辣肠馄饨?”话音还未落,却见楚夕白神清气爽地端坐于桌前,哪里还有前几夜醉酒之时那恍惚迷惘的样子?
“王爷早。”
“不必多礼。你来瞧瞧,这辣肠馄饨味道如何?”
真的是辣肠馄饨?
宛心在心底惊叹。
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王爷竟真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之付诸于实施。
“你不说,我还没有发现,京城竟有那么多的厨子会做辣肠馄饨,人人都说自己是正宗,我想,是不是正宗还得你来做个结论。”楚夕白的兴致是难得的高昂。
下人们早得了指示,打从宛心进门开始,便陆陆续续地将热乎乎的辣肠馄饨一碗一碗地端了上来,红灿灿,亮油油……
宛心的双眼越瞪越大。
这、这么多……不会是让她全都吃了吧?
“你每样都尝尝,拣味道最醇正的告诉我,至于其他说谎的厨子……”楚夕白摸着下巴沉吟。
宛心不等他说完,赶紧用勺子舀了一口送入嘴中,“唔唔,好吃。”
再舀另一只碗里的,连连点头,“是了是了,就是这个味道。”
下一碗,辣得额上冒汗,“好吃。”
再下一碗,“好辣啊,越辣越好吃。”
楚夕白起先是惊异,后是好笑,再后来慢慢懂得她的心思,这女人,烂好人的心理又泛滥了,怕他处置那些厨师吗?
那么,就让她先尝尝辣掉舌头的滋味吧。
辣!好辣!
宛心辣得直吐舌头,此刻,顾不得什么尊卑,抢过楚夕白面前的一盏茶,咕噜咕噜灌了下去,还是辣,嘴巴里面像是起了火,蹿着一簇簇的火苗,从喉咙里直烧上来。
她看看楚夕白,又看看桌上排得满满的辣肠馄饨,好想哭,好想一头撞死。
好后悔!
早知如此,她应该说卤味花生,至少吃起来不那么辣,也不那么撑。
王爷没有喊停,宛心只得继续埋头苦吃。
眼泪都辣出来了。
她不知道,无暇顾及,什么时候一屋子的人都安静下来了?唯有她辣得频频吸气的声音,让人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滑稽而又感动。
她总是给人这样的感觉,以自己能做到的笨拙的方式维护一些与她并不相干的人。
隔着一张桌子,楚夕白默默地看着她。
看她慌乱地抢了他的茶盏,娇艳的红唇凑着盏沿,将他还未喝尽的残茶一股脑儿送入嘴中。
他忽然觉得嘴巴发干,好像她喝的不是茶,而是吸干了他身体里的水分。
她吃一口,赞一声,而后飞快地瞄他一眼。
被泪水洗过的双眸,宛如雨后最纯沏的天空,蓝天白云,悠悠地浮荡过他的眼眸。那么宁静那么温柔,如有魔力,吸引着他靠近,再靠近……
然后他发觉,他真的靠近了。
“不要再吃了。”他声音嘶哑,蛮横地握住她的下巴。
宛心被迫抬眸,有些弄不清楚状况的迷茫,身体所有的感官都在叫嚣着辣辣辣……让她忽略了他眼底那一抹心悸的恼怒。
是的,他眼底分明有一团火在烧,那是生气的怒火,他气她如此不知爱惜自己,上次偷鹤羽大氅是这样,这次为了那些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厨师,也是这样,她分明是在挑衅他的权威。
以为单凭她一己的力量,就可以一次次地保护他人?
“水,水,我要喝水。”宛心看不清眼前的人,她辣得难受,拼命吐着舌头。
热辣辣的气息喷在脸上,带着一抹糯软的甜香,好像……对了,好像白糖糕的味道。楚夕白心头一热,低头,狠狠覆上那张红艳艳的唇。
四周突然响起更多的吸气声。
他管不了,只觉得她的唇好烫好烫,像一团妖娆的火,沿着嘴巴,咽喉,一路烧到心里,烧到那处隐秘的痛处,痛得整颗心都痉挛起来。
他只能无助地收紧臂膀,像是要将她揉进心里,熨抚那些伤痛。
一些拼凑不全的零散的记忆,自脑中一晃而过,他更用力地拥紧她,想要拥住那些片段,可仍然只是徒劳……徒劳……
他蛮横地,带着一丝绝望,探入她的嘴里,占据她的呼吸……
王爷当着一屋子下人的面强吻陆宛心的消息如一枚重磅炸弹,投入了南平王府平静的湖心。
府里的下人们都暧昧地喊她“陆姑娘”,而不再是“宛心”。
连一向看她不顺眼的顺公公,也对她客气起来,不再让她干粗重的活儿,甚至连刺绣也不让她做了,她成了彻彻底底的一个闲人。
而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那块石头却反而没事人一般,照常上朝,照常回家。
既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也没有后续的发展,让一众伸长脖子等着看热闹的人,望眼欲穿。
当然最气闷的还是陆宛心。
莫名其妙被人占了便宜不说,还因为那个人是王爷,而显得好似是她得了多大的恩宠似的。
天知道,她完全是有苦无处诉的受害者。
不,似乎也并非无处可诉。
这不,王爷那头偃旗息了鼓,王妃这边却早已布好了战阵。
余嬷嬷来传宛心的时候,那眼神宛如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宛心却只觉得疲累和滑稽。
是呵,滑稽而又可笑。这一切,不真实得宛如幻梦一场。
可偏偏又不是梦,梦总有醒过来的一天,而她,自九年前跌入梦里,便再也不曾醒来。
对于她来说,那不过是一场梦中之梦。
可是对于王爷来说,又是什么呢?
余暇里的一次花开?登楼远眺时邂逅的一缕薄雾?还是……随性而起的一场玩笑?
但不论是什么,她都不怨。
真的不怨恨。
因为她知道,王爷其实,是个好人!而好人是不该和她这样的女子有所牵扯的。
跟着余嬷嬷步入锦园,盛夏的浓阴将精巧的庭园覆在其中,像一把撑天的伞,遮蔽了耀眼的烈阳。
宛心不是第一次进入王妃居住的锦园,每一年,王妃总有精神好些的时候,便会召宛心进园,为她量体裁衣。
每次总是在东厢的暖阁里。
窗子关得密不透风,屋子里烧着暖炉,终年飘荡着一股浓酽的药香。
今日也不例外,虽是盛夏,暖阁里一样拢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凉风。
宛心捏了一掌的湿汗,额角还在不断地冒出细密的汗珠。
“奴婢见过王妃。”
紫绡纱帐之后,隐隐约约勾勒出一道绰约的身影,斜斜地倚靠在床榻上,“坐。”王妃的声音如游丝一般飘入耳中,散在窒闷的空气里。
宛心不敢就坐,束手站在一边。
王妃亦不勉强。
“听说,你在枫桥镇住过一段日子?”
“是。”
“那么,你又是何时到京城来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王妃示意余嬷嬷挽起纱帘,帘后露出一张苍白娇弱的容颜。
“奴婢……是九年前离开枫桥镇的,家里有奶奶、父亲,还有二娘。”宛心见王妃似是想要下床,忙上前扶了一把,却被余嬷嬷用力扯了开来。
守在外面的丫头们听到动静,赶紧进来帮忙,抬的抬软榻,搀的搀人,好一阵忙乱,才将王妃安置妥当。
宛心压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木偶似的站在一旁。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混乱的局面,以往为王妃量身的时候,比这个还要繁乱许多,可她总是能面带微笑,三不五时还能抽空插两句笑话,惹来王妃会心一笑。
可是今天,虽然她一直跟自己说,她并没有做错,她没有勾引王爷,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攀什么高枝,王爷对她也没有丝毫迷恋。
那只不过是阴错阳差的一个误会,最好是当作一场梦。
一场从未发生过的梦。
她是这么想的,可是为何,当她面对病弱的王妃之时,还是会心虚,还是无法坦然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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