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学被称为边缘学科,因为它从被确立之日起就与美学、文化学、语言学、心理学等多学科密切相关。早在中国修辞学的开创时期——先秦两汉,孔子还将话语的环境、说话者的态度、话语对象,说话者所用的语言(包括方言)等都划归到修辞的范围之内。
任何一门学问的核心问题之一就是对本学科研究对象的性质认定,修辞学也一样。修辞的本质到底是什么?迄今为止,定义达几十种之多。虽认识水平不同,研究角度各异,但汇集起来,却能客观而清晰地反映出汉语修辞研究的实际,为深入全面地揭示修辞的性质奠定了基础。
简言之,修辞是一种积极的言语表达行为。它包含了在表达主体上、语言符号上、方法上、效果上、语境上的多种基本特征。其中,表达主体,即人的因素是最活跃、最主动的。修辞是人对语言的积极运用,人为什么要运用语言,怎样运用语言,应该怎样运用语言等均是修辞研究的主要课题。
修辞不是所有的语言表达活动,而只是语言表达活动中带有某种目的动机的积极行为。那些无意识的自言自语,情不自禁的冲动之辞,甚至梦呓,尽管有时也会出现一些妙词佳句,或能有歪打正着的效果,但这些词句的运用并不是人努力的结果,所以不是修辞活动。
修辞也不等于“成功的语言表达活动”,不能“以成功论修辞”,“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观点过于狭窄。判断一种语言表达活动是不是修辞,要看行为主体是否有想把话说好的动机目的,以及是否为表达的精彩付出了心血和努力。
陈望道先生将“题旨”看作修辞的一个重要特征。他说:“修辞的性质不在于语言表达的过程长短,也不在于效果如何,而在于主体的目的性和主观能动性。”而复旦大学的宗廷虎教授认为:“失败的修辞现象也是一种修辞。”因为修辞既要研究语言表达为什么成功,同时“修辞也要研究为什么失败,怎样才能不失败”。
一些基于作家个人生命的体验和感受的先锋派诗歌和意识流作品,评论界历来是说法不一的。后现代作家们鼓吹“生活与艺术的模糊,高雅与通俗的模糊”,生活中有人更是将其极端化,将公与私的界限模糊,美与丑的界限模糊,甚至将男和女的界限也模糊了,这不仅让人联想到当今电视上轰轰烈烈的所谓“超级女生”造星运动,也许这也恰恰是当代娱乐业借另类的、新奇的方式用以娱乐大众的一种方式,也就是积极修辞的方法。
值得注意的是在后现代诗作中,“幻觉”似乎成为现实的唯一真实。我们来看当代诗人宋琳的诗作《人群》:
我不能看那张脸/那些扶着灰尘的吸盘/鼻子贴在明亮的空气里/失去了愤怒/在形体古怪的树下站着/
这首诗被称为城市朦胧诗的代表作,它描绘了城市群生在“我”的视觉中的变形。评论家杨小滨称诗人宋琳在诗中扮演的是“在城市中精神分裂的角色”。的确,人的意识有时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潜意识里一切更是变幻莫测、难以捉摸。所以将这本来游弋的甚至是虚无缥缈的一切,用近乎颓废的含混呓语似的语句记录下来,有时的确会扩大语言表意的模糊性,造成不同读者理解上的巨大分歧。如李亚伟的《硬汉们》这样写道:
我们骄傲地辍学/把爸爸妈妈朝该死的课本砸去/和贫穷约会,把手表徘徊进当铺/让大街莫名其妙地看我
俏皮的语言充满的是反叛的力量和游戏人生的无奈与愤怒。但是从诗歌语言的表现来看,笔者认为它是精炼机智有余而美丽自然不足。相比之下从修辞效果方面讲,可能刘半农的那首脍炙人口的《教我如何不想她》更能够为大多数人所接受。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叫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叫我如何不想她?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叫我如何不想她?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啊!/西天还有些残霞,/叫我如何不想她?
情感是真实动人的,语言是平易且充满美感的,诗中所有的景致都是人们平常所见,但是在反复的问询与铺陈下,给人的感受却非同一般,难怪谱成曲子后会很快红遍整个中国。
人的情感是最复杂的,它的威力最难以估量,其纷繁之表象也最难以言传,但是语言大师却有能力用片言只语让人们真实地感受到这一切。我们来看普希金的那首《我曾经爱过你》是如何运用温婉细腻的语言来打动人心的: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但愿他不会再去打扰你,我也不想再让你难过悲伤。我曾经默默无语的,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的爱你。
诗歌是人类文明的优秀成果,更是人类语言的精华所在。没有诗就没有真正的生活。虽然在不同语言间的翻译过程中,诗歌常常会丢失许多原有的色彩,有人甚至说:“诗是翻译之后丢失的东西。”但是人类毕竟在情感上是相通的;因而对复杂的人类情感的精准诠释,往往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些缺憾。王小波先生在《我的师承》一文中这样写道:“假如中国现代文学尚有可取之处,它的根源就在那些已故的翻译家身上。我们年轻时都知道,想要读好文字就要去读译著,因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译。这是我们的不传之秘。”
所以,一些文学大家(比如傅雷先生),是通过“翻译”来进行文学再创作的。他们的修辞行为同样值得我们关注。
当然,修辞与许多因素有关,那么与汉语修辞关系最密切的主体性质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一、汉语修辞的主体与修辞的关系
(一)修辞的主体在语言实践中把握主题与写作目的控制的作用
人的许多实践活动都是有其明确的目的性的。人类活动与动物活动的一个根本区别就在于活动有无目的性。语言活动作为人的一种最重要的社会实践活动,从它被创造出来的那天开始,就同样打上了鲜明的目的性标志。人类创造语言,最初就是为了交流思想这一目的;而人类后来不断地丰富语言、完善语言,也是为了完善交际过程,更好地完成交际。人总是带着一定的主观意图和动机来参加实践活动。具有动机的指向性,运用方式、手段、步骤的计划性,对活动后结果的预见性。所以,马克思曾将人类建筑师与蜜蜂作比:“蜜蜂的本领,使人间的许多建筑师都感到惭愧,但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在自己头脑中把它建成了。”
我们看到,许多卓有成绩的艺术家们都宣称:“在艺术中,作为个体的人及其欢乐与痛苦,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目的性也正是修辞区别于其他语言活动的主要特点。
修辞的主体能动性常常表现在人在艺术形式中的行为自指。人是高等动物,万物之灵,作为生物链的最顶端,人的一切行动都带有目的性。从原始人最初与自然抗争、积极努力生存的阶段,一直到今天,科技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人的一切活动(包括创造性的言语活动)都打上了浓重的目的性色彩的烙印。
语言作为人类最有用的工具,其根本目的还是在于人类通过它表现自己同时了解别人。语言是人与世界的一个重要的、无以替代的桥梁。语言的特质决定了它必然伴随每个人的一生。人们总是在感叹社会文明的演进、生活内容的巨变。而当我们沉醉于文化的灿烂、文学的精彩,无法回避的事实是,语言成就并记录了这一切。对语言运用的时空探究,让我们有可能多视角审视文学,进而更全面地认识人类自身。
因此,语言修辞的表达重点就在于人的“情”和“意”。它是人的情意的显现,是人的精神的发挥。修辞作为一种积极的语言活动,是人作用于世界的一种社会实践,所以,必然有语言对世界的指称与描写。但修辞的本质并不在于此,而在于对人的感觉、情义、思想的表达。如岑参《初四再赴江南别诗》中所写:“山驿秋云冷,江帆暮雨低。”表面看是对自然现象的精准描摹,表现了人观景物之细致,其实它不仅表现了人物的视觉,更展示了作者内心的奇特感受,所以人常用此特点来评价修辞。在研究修辞现象时,修辞学者们特别注重以“辞”见“人”,以“意”逆“志”。就修辞表达来讲,“文字成,不见作者面目,则其可有可无。”的主张则充分表现了对汉语修辞的主体性质的深切领悟。
的确,我们看到多数时候,作家们是借助事物或现象的特点来曲折地表达自己的主观评价,喻体被放大、被突出的过程本身,实际上就是作家主体意识被强调的过程。肖复兴的《都市女人》有一段这样写道:
都市的女人,永远追求着新时尚,占据着东风第一枝。她们的裙子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她们的裤子一会儿变肥,一会儿变瘦;她们的风衣一会儿变成铁锈红,一会儿变成紫罗兰,……她们大多是从电视,从广告,从橱窗,从旁人那里学到的。她们极易患这种比流行感冒还快的传染病。她们身上穿的其实永远都是“拷贝”。
这里写都市女人在服装上挖空心思地变来变去,其实是要表达作者的观点评价,即“她们本质上并不善于创新,而只会一味地模仿,虽模仿得惟妙惟肖,却毫无独创意识”。“拷贝”一词的使用,则突现了作者心中想到但并未说出口的“俗气”之意。由此看来,在语言实践中,修辞的主体把握主题与写作目的控制的作用从来都是不容忽视的。
(二)修辞的主体能动性大多表现为作品中情与景的有机融合
人类对自然从来都充满着敬畏之情,尽管当今社会科学技术已高度发达,但是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人类有时还是显得很无奈甚至很渺小。只是人类似乎不愿意就此忽视自身的力量,于是在一定条件下时地表现出对客观的能动作用。在上个世纪非常时期(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特定历史、政治背景下,中国人甚至曾豪迈的宣称“人定胜天”。今天看来,这样的宣言虽然显得有些浮夸、幼稚,但其中所透露出的却是一种人类主体对客观世界的强烈征服欲。人与动物与自然应当是互相协调、共生的,但人从自身的利益出发,将动物分类,制造所谓害虫、益鸟等说法,却也充分体现了人对整个世界的绝对主宰作用。
也许是基于上述原因,中国修辞的传统从不注重用语言对世界的客观冷静的描摹,而是立足于修辞主体与客观世界的统一性质,立足于心灵与自然的同构、同形,将描摹自然与表现自我统一起来。无论是陶渊明的田园风光,王昌龄的边塞景物,还是鲁迅的人物形象以及沈从文的风土人情,无不如此。
杜甫诗云:“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一窗一门让人体会到无限的空间和时间,而这也正是主体能动性在修辞中的具体表现。修辞常常对语言符号作超常作用,对客观世界作“歪曲”表现,不少人由此仅把修辞理解成一种技术层面上的事情。其实,这是主体能动性的表现,修辞的每一次这种作用,就是对世界的一种个别看法,诗句所透露出的人情与自然之水乳交融本身就是一次意义创造,而这正是修辞的实质所在。李白诗“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以及李商隐名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都看似无逻辑,不可能,但是由于人的主观情感的参与,使之成为不可多得的神来之笔。
修辞是对语言的使用,而语言最大的特征就是结构性,有语素组合成词,词与词组成短语,词和短语再组合成句子,都是语言的所谓“结构”,就是两个或两个以上单独个体关系的联结。
语言学家索绪尔指出:“在语言状态中,一切都是以关系为基础。”结构构成了语言最重要的基本性质。对结构的描写、分析与研究成了语言学研究的首要任务。但是,在语言运用中,语言结构不断地被拆解,特别是在修辞运用中,这种“解构”往往是有意的,所以对“解构”的规律、意义的研究也就成了修辞研究的重要内容。现代文学史上“九叶诗派”致力于寻求最佳效应的诗歌语言表现形式,对促进民族语言运用的多样化、现代化做出了有益的贡献。“九叶诗派”为了尽力发挥语言的形式功能,对破句断行这种解构性运用进行了大胆尝试,如杭约翰《题照相集》:
凝固了你的笑、你的青
春。生命的步履从这里
再现,领你去会见自己
这种“超越性解构”不是纯技术的硬性撕裂,而是冲破现有句法、词法、章法等固定结构以创造全新意义的解构。
“青春”分行,意在强调青春充满活力,而且又增加了视觉色彩(青)、时间意象(春)等意义。“再现”的断行,也有突出的视觉,产生与“会见”连绵紧密的效果。这种词语的解构是其表现空间的拓展,又是一种内在情感意义的超然释放。
所以真正浪漫的生活是将现实与美梦相连,消解现实残酷与无聊的有效办法是与美丽的诗歌为伴。据说有人出游随身带着枕头和诗集,因为枕头是做梦的工具,而诗集是梦的内容和结果。
二、语言的结构性与修辞解构性的关系
(一)词语意义的固定与不定
语言中无论是一个语词,还是一个句子,都是声音和意义的结构体。这种结构体其能指、所指的对应关系是确定的,内涵是清晰的,外延是封闭的,但在修辞活动中,这一切都可能被语言主体有意打破。如汪曾祺的《落魄》:
我这么失魂落魄地坐着,要惹人奇怪的。已经有人在注意我。他一面咀嚼着白斩鸡,一面咀嚼着我。他已经放肆地从我身上构拟起故事来。
“拈连”的修辞手法,将“咀嚼”与我搭配,解构了原来的词语搭配,这是对其原义的一种创造性延伸使用,其实当然是“反复揣摩,仔细打量”之意。而他的“构拟起故事来”肯定也是超越了实体的精神分析和想入非非之意。又比如:
大自然的万物才是最有个性的,而机械和电子产品却是千篇一律的。社会愈是向物化发展,人就愈需要倾听本真的、自然的、充满个性的声音以抚慰灵魂,使人不致迷失本性……
孤独的是人是因为他看到了别人还没有看到的东西而孤独而痛苦,但这些孤独与痛苦不会是永恒的,它始终有被人们理解的一天。于是孤独便会不复存在,这便是文化与思想大团圆的一天。
——贾平凹《论孤独》
“灵魂”何以去“抚慰”,“文化与思想”又如何“大团圆”,这显然是词语间跨越式搭配,但并未让信息接受者陷入一种惶惑的境地,人们凭借对生活的经验和感受会很好地理解其内在的意义。当然,这其中总有语言表达的沿袭性与变异性在发挥作用。语言是发展的,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以古律今”,因为语言是有变异性的,同时,我们也不能否认语言的沿袭性,毕竟现代汉语是由古代汉语发展沿袭下来的。如果认识不到这一点,就不会很好地使用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