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对他拉的那些不成曲调的东西非常反感。当我要发作时,他便会为我拉上几支我喜欢的曲子来讨好我。在头几个星期,没有人来看望我们,因此我以为我们俩是同样的情况,没有亲朋好友。但后来我了解到其实认识他的人很多,这些人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一位名叫雷斯瑞德的先生,每星期都来好几次,他长得并不好看,唯一独特的是他那双眼睛。有一天早上,一位穿着很时髦的女人来拜访他,呆了半小时。紧接着下午又来了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面无表情,一同来的还有一位老妇人。拜访他的人可以说是各种各样。当有人来时,我不得不待在卧室里,因为他们要在客厅谈话。他常常带着一种歉意对我说:“我的顾客来了,我们必须在客厅。”我觉得好机会来了,我可以向他问我的问题了。但转念一想,他一定不愿主动说出他的职业,所以我最终没有问。出乎我预料的是,不久,他居然主动跟我谈了这个问题。
那是3月4号的早上,在福尔摩斯还没有用早餐时,我便早早起来了。平时我起得很晚,因此房东太太从不考虑我的早餐。那天,我让房东太太尽快为我也做一些早饭。在等待早饭时,我顺手翻了翻桌子上的那本杂志。杂志上一篇文章的标题被人作了标记,吸引我多看了一眼。
那标题叫做“生活宝鉴”,这似乎有点夸张。这篇文章讲述了一个人如果善于观察,并对他所见到的东西进行推敲,那么将受益匪浅。我对这篇文章评价不是很高,虽然它有独特的地方,但也有荒唐的地方。它的论据尽管很充分,但总让人觉得结论有些别扭。作者声称,他能从一个人的话语以及表情,甚至一些不值一谈的动作中推断出这个人正在想什么。他还说一个观察能力很强的人是不可能被欺骗的。他的结论准确极了。想必对于一些不明就里的人来说没准还以为他是一个“万事通”呢。文章作者为说明他的论点还讲述了这样一个事实,一个逻辑学家可以从一滴水的存在推断出大西洋的存在,所以整个生活像一条巨大的链条,如果见到其中的一环,你就可以推想出整个链条的情况。文章认为推断和分析学科也是一门艺术,它需要经过专门的职业训练才能得心应手,有时,人们经过一生的研究也未必能取得很深的造诣。初学者必须先从一些简单问题着手。例如,尝试从一个人的衣着打扮方面判断出他的历史背景与所从事的职业。这样的训练,尽管有人认为很荒唐,可他们却忽略了这对人们的洞察力的培养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如果观察的人不能从这些最基本的、低层次的知识判断这个人的职业,那简直就是失败极了。我读着读着忍不住毫无兴趣地把它抛到桌子上,骂道:“简直是无聊。”
福尔摩斯问道:“是关于什么的文章?”
我用手指了指被丢弃在桌子上的那本杂志:“这一篇。”
我问:“这一定是你作的标记吧?这篇文章简直扰乱人的心情,是哪一位绅土胡编了一些理论,这太不符合实际了。如果让他在火车的三等车厢里一个个说出所有人的职业,如果他能都说准,那简直就是活神仙!”
“那你就错了,你知道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吗?就是我。”
“是你?”我惊讶地问。
“是的,就是我。我有着天才般的观察和推理能力,你一定认为那些理论很荒诞,可是它们其实非常合乎常理,我就是靠这些理论养活我自己。”
“你靠它生活?”我有一些吃惊。
“我的职业就是一个‘咨询侦探’,估计整个世界我是唯一干这行的,你或许对这个工作有所了解,我为许多官方侦探和私人侦探解决了他们不能解决的问题。我凭着他人为我提供的证据以及我对犯罪史的了解,指导他们破案。任何事情都具有相似性。假如一个人掌握了一千个案子的详细资料,却还对第一千零一个案子迷惑不知所措,那才叫怪呢。雷斯瑞德先生是著名的侦探,最近他被一桩伪造案所困,所以来找我请教。”
“其他来找你的人是为何而来?”
“他们绝大部分都是遇到了困难需要我为他们指点一下,为此付给我一定的费用。”
“你是说别人亲眼目睹的事情而没有办法去解决,你却能根据他们的描述去解释?”
“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分析并推断事物的能力。对于那些复杂到连我也想不通的案件,那我就得亲自去考查了。所有的难题用上我的特殊知识便能迎刃而解。这篇文章你认为不值一提,其实它是很有价值的。另外我有超强的观察能力,当我初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断定你是从阿富汗来的,你难道不承认那是事实吗?”
“当然,那是事实,是不是有人事先告诉过你?”
“当然不是了。我判断你从阿富汗来,是有我的事实根据的。首先我从你的外表看,你的脸色黝黑,而手腕又黑白分明,可以初步肯定你是从热带来的;从整体上看你有军人的那种气质和医生的那种细致入微的风度,很显然你是名军医;从面容上看,你刚刚久病痊愈。从你的行动上看,活动不大灵便;一位在热带负过伤的英国军医,非来自阿富汗莫属了。对这一切的判断就像闪电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而显然我的言语让你吃惊。”
“听你说,这不过是小事一桩。难道世界上真有像埃德加·艾伦·波小说中所写的都班一样的人吗?”
“你认为把我和都班等量齐观,是夸大了我的能力,不是吗?”福尔摩斯点了一支雪茄,“我认为都班有分析能力,可是他需要一刻钟才能对朋友的心事下定论,难道他值得人们去佩服吗?”
“那么,你对加波利奥小说中的勒高克评价又如何呢?”
“勒高克简直不值一提,”福尔摩斯轻蔑地笑了一下,“他唯一值得赞赏的就是精力充沛。勒高克用六个月去辨识一个罪犯,我用二十四小时就能解决同样的问题。我真该当侦探老师,指导指导他们应该做什么与不应该做什么。”
听到他对我所敬佩的人进行这样的评价,我觉得非常难受。对着窗口,看着来往的人们,我想:“他简直是太狂妄了,虽然他很聪明。”
“为什么这些天什么案件都没发生?我们干这行的简直没活干了。尽管我有老天赋予的天才,尤其对侦探案件有着独特的见解,可是这只针对那些复杂的案件,对于简单的案件,苏格兰场的那些人就能解决。”我简直对他这种语气烦透了,我想另找一个话题谈谈。
“你看这个人在找什么?”我指着窗外一个高挑的人,那人手中握着一个信封,在街上看着每一个门牌号,“或许是一个送信的?”
“你说的那个是一位已经退伍的海军陆战队军官。”福尔摩斯很有把握地说。
我瞧了他一眼,想:“吹什么牛呢,就是我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也别想蒙我。”
正想着的时候,只见那个人朝我们这边走来,接着听见有个人正在嘟囔着什么,后来是一阵敲门声。当我打开门看时,恰恰是刚才那个人。他说道:“这是福尔摩斯先生的信。”说着把信递给了我。
我想利用这个机会治一治福尔摩斯的傲气,免得他以后再傲慢。于是我问:“小伙子,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当差的。”那人很有礼貌地答道,“我的制服拿去补了。”
“那你曾经是干什么活的?”我瞅了我的同伴一眼。
“我曾经在皇家海军陆战轻步兵队当过军官。”然后,他站立军姿向我们敬了个礼,便走了。空宅里的男尸
福尔摩斯的推测能力使我不得不佩服,但同时我又怀疑是否中了他所设的圈套。我抬头一看,他已经读完了信,正陷入沉思。
我问:“你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
他不耐烦地问:“知道什么呀?”
“你怎么知道刚才那个人是个海军陆战队的军官呢?”
“我哪有时间说这事!”他没好气地说,然后又冲我笑了笑,“请你不要介意,你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路,不过不要紧。难道你对他的身份一点都看不出吗?”
“看不出。”
“事实上,这事并不难,我却无法解释我的推断过程。虽然你知道二加二等于四这一事实不可否认,但要你证明,恐怕还是难了点。因为我看见这个人手背上刺了一个蓝色大锚,毫无疑问,这是海员的标志。他本身又带有军人的气魄,而且留着军人式的络腮胡子,从这些方面判断,他肯定是个海军陆战队队员。我推测他当过军官,是因为他给我一种高傲感觉。”
“太神奇了!”我禁不住大声喊。
“这不算什么,”福尔摩斯说。但我能体会得到,当我对他的判断感到钦佩时,他还是非常高兴的。
“刚才还愁没事干呢,现在就出来一个。”说着他便兴奋地把那封信扔给了我。
“啊,太可怕了!”我大致浏览了一下,尖叫起来。
“这个案子的确很棘手,拜托你给我大声地念一下这封信好吗?”
下面就是那封信的内容: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你好!
昨天傍晚时分,布瑞克思顿路的尽头劳瑞斯顿花园街3号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今天凌晨两点,警察发现里面有灯光,这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平时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巡逻警察走过去,发现房门敞开着,室内除了一具男尸一无所有。尸体衣冠整齐并且口袋里还有一张名片,上面写着艾劳克·丁·德雷伯以及一些其他字样。从这些表面现象上根本看不出死因。屋里虽血迹斑斑,但死者身上没有伤痕。死者是怎样进入屋内的呢?我们对此案实在摸不着头脑,希望您十二时之前光临此处。期待您的到来。在您观看现场前,我们一定保护好现场。如果不能来,希望您能为我们指点一下,非常感谢。
瑞柏尔·葛莱森致
“葛莱森是一位很有能力的警察,”福尔摩斯说,“他和雷斯瑞德在那群笨蛋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们俩办事非常果断,不过思想比较保守,而且他们俩喜欢互相攀比,总是嫉妒、猜疑对方。让他们共同完成一个案子,那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我非常着急地说:“你得赶快赶到现场呀,要不然就耽误了。”可福尔摩斯却并没有着急的意思。
“去不去我还没有决定下来呢,我懒得动。或许今天懒劲来了的缘故吧,平时我是特别勤快的。”
“你不是早已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吗?”
“是的,但这是两回事,即使我把案子了结了,我也没有功劳呀!功劳属于那些官方人员。”
“可他们邀请你帮忙呀!”
“对,他们知道自己的确不如我,但他们只会在我面前承认。不过我还是得去看一看,我要自己单干。即使没有什么回报,起码会让他们丢脸。好吧,走!”
他急匆匆地穿上大衣,激动的心情再也掩饰不了了。他对我说:“戴上你的帽子。”
“我也能去?”
“对,要是你没有别的事。”大约一两分钟后,我们搭了辆马车,驶向布瑞克思顿。烟雾朦朦笼罩着整个世界,福尔摩斯没事似的和我谈论着几种小提琴的区别。
“你怎能对这件事掉以轻心?”我打断了他的高谈阔论。
“在得到确凿的证据之前,我不会凭空想象作出任何推测与估计。”他答道。
我指指前方,“这或许就是事发的地方吧,不久你就能得到全部资料了。”
“是的,是这儿,请停车!”我们还没有到达出事地点就下了车。
劳瑞斯顿花园街3号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这里总共四幢房子,3号和邻幢空着,耸立在街道边,“招租”二字特别醒目,景色荒凉。它们都有一个小花园,花园用木栅围着,中间有一条用黏土和石子铺成的小路。由于大雨刚刚过去,小路已经泥泞不堪。花园外的人都伸着头朝屋里看,一位警察倚着墙在维持秩序。
出乎我的意料,福尔摩斯没有急着走进那屋子。他很放松地在街道上走来走去,不时地看一看地面,偶尔也朝上望一望,有时又看看房子和墙头的木栅栏。在这之后,他又走上花园中的小路,沿着草地走,仔细观察着。有时他还会停下来思索一阵,并且脸上带着微笑。我真不明白,他在这已经被警察踩过的泥泞路面上能干什么。不过我还是相信他机敏的观察力,相信他一定会有所收获。
这时,一个黄发白脸的高个子向福尔摩斯跑来,握了握他的手高兴地说:“你终于来了,现场一直被保护着,一点也没动。”
福尔摩斯指着那条小路说道:“这里太乱了,像是水牛踩过似的。葛莱森,你一定对这案子有了把握吧?不然你不会这样做的。”
这位侦探推卸责任地说:“这里由雷斯瑞德管辖,不是我负责的范围。”
福尔摩斯不屑一顾地扬了扬眉毛,朝我看了一眼,说:“别人是不会发现什么的,只要有你和雷斯瑞德两位在。”
葛莱森高兴地说:“不过这案子太复杂,我们已努力了,我想它最适合你。”
福尔摩斯问:“你乘马车来的?”
“不是,先生。”
“那雷斯瑞德先生呢?”
“他也不是,先生。”
“好吧,咱们一起进去看看。”
福尔摩斯问完后,快速走进屋子,葛莱森随着也走了过来。
房间里有一条积满灰尘的过道,一直通向厨房,有两个门分别位于其左右。其中的一个显然很长时间没开过了,另一个就是出事的地点——餐厅的门。福尔摩斯径直走了进去。我忐忑不安地跟随其后。
这间屋子没有任何家具,显得空荡荡的。门对面是一个壁炉,白色大理石框,炉台上还有一截蜡烛头。墙都是用花纸糊着的,但有的已经脱落了,露出墙皮。由于只有一个窗户,所以光线很黯淡,呆在屋子里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
当然,这些情况都是我后来才观察到的。因为一进来时,那具尸体强烈地吸引了我。死者躺在地上,面朝上,大约四十多岁,个子不算太高,留着八字胡。他穿着体面,硬领和袖口洁白整齐,下身穿着一条浅色长裤。死者身旁放着一顶礼帽,他两臂伸直,双拳紧握,双腿交叉放着。这说明,他死前曾经有过痛苦的挣扎。乍一看上去,他呲牙咧嘴,面目狰狞,让人一看就不由得毛骨悚然。作为医生,各种各样的死人我见过不少,但再没有比这一幕更可怕的了。
雷斯瑞德站在门口向福尔摩斯招了招手,这一动作显出了他的侦探风度。他说:“这桩案子一定会引起轰动的,我办了那么多案子,但像这样的案子还实在是少见。”
葛莱森问:“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福尔摩斯走到尸体前,细心地检查起来。
他指了指布满血迹的地板问道:“你们确定死者身上肯定没有伤痕吗?”
“没有。”两个侦探回答。
“那么,这些血迹一定是别人的。假如是凶杀案……葛莱森,你是否记得1834年伏瑞克特的范·坚森案件呢?”
“没有印象了,先生。”
“你应该回顾一下以往发生的某些案件,有些事情总是有共同点的。”
他边说边检查尸体,眼睛里不时闪出迷茫的神情。接着,他跪下来闻了闻死者的嘴唇,又看了看他漆皮靴子的鞋底。
“尸体被动过吗?”
“除了必要的检查,没有动过。”
“好了,尸体没什么用了,可以下葬了。”他说道。
葛莱森把抬担架的人招呼过来,尸体被抬了出去。正在此时,一枚戒指滑了出来,滚到了地板上。雷斯瑞德赶忙捡起来,拿着仔细端详。
他嘟囔了一句:“这是枚女人的戒指,那么就是说有女人来过了!”
他把戒指传给了大家看,的确是新娘的结婚戒指。
葛莱森说:“看来事情更加复杂了。”
“你怎么知道会更加复杂呢?再看也看不出什么了,检查一下他衣袋里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