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变形记(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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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地洞(3)

能够让我相信的,只有我自己以及我的地洞。如果我以前就考虑到这一点,那么我现在可能就不会犯愁了。在建造地洞之初,我就应该采取相应的预防措施,这时至少还有一半的机会。我会在最外层通道的恰当地方建造两个洞口。这么一来,一旦遇到不可避免的危险,我就可以钻进这个洞口,沿着通道奔向另一个洞口。另一个洞口的地衣盖子,要修得留有一条缝隙,以便我能透过它设法观察外面的动静。只有连续进行几天几夜的观察,我才能安心。当然了,在拥有两个洞口的同时,危险也会加倍,不过,我也不必过于担心这一点,因为其中一个洞口主要是用来观察外界情况的,可以建造得窄小一些。我思考着这一技术问题,脑海中逐渐浮现出我拥有了一个完美府第的情景。这一情景令我有些安慰,使我不禁兴奋地闭上双眼,继续浮想联翩。迷迷糊糊之中,我想到了一个建造完美府第的方法,它可以使我在进出地洞时不会被发现。

我躺在那里想象着各种可能性,并对它们做出了很高的评价。不过,这些都只是技术方面的可能性,并没有什么优越之处,即使它能让我畅行无阻地进出地洞,我还是会感到不安。因为,这种地洞会使我完全敞开心扉,不再整日里担惊受怕,可是与此同时,我的自卑感、欲望等不良素质也会滋长,并使我再度陷入不安之中。当然了,我现在还没有进洞,所以这种技术设施的存在就显得更加有必要了。不过,它也有可能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好。

如果我建造这种地洞,目的只是让它帮助我躲避劫难,那它岂不是没有多大的价值?因为一时的恐惧,我就建造出这种地洞,那我也太神经质了吧?!不过,这种地洞确实可以保证我的安全。如果我遇到危险,我一定会极力希望这种地洞存在的意义就是挽救我于危难之间,而不必承担其他的任务。可是,现实却不能尽如人意。这一事实,在人们遇到大麻烦时也很难被发现,只有在人们遭遇危险时才会显现。这种地洞虽然有很多功能,却无法保证我在进洞之后就万事大吉。因为,进洞之后,我还要面对更多、更大的麻烦。它们带给我的忧虑,甚至比我在洞外生活时所承受的忧虑还多,让我的身心倍受摧残。如果我建造这个地洞,目的只是保障我的安全,那么我不会因此感到失望。可是,如果考虑到我为此所付出的大量劳动,即便我的安全得到了保障,我也会觉得不值,因为我从中得到的安全保障等好处要小于我的付出。要承认这一点,虽然非常痛苦,但是你也必须这么做。现在,我自己建造的地洞就在眼前,可是我却被拒之洞外,而且我又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所以我内心感到很不是滋味。

我现有的这个地洞就不一样了,它不仅仅是用来救命的。在我的堡垒里,各种猎物堆得高高的。当我站在猎物中间时,可以看到十条以堡垒为起点的通道。这些通道是根据堡垒的需要而修建的,它们修建得有高有低、有直有弯、有宽有窄,但是都既空荡又安静,而且可以引导我顺利地到达我的那些小圆窝。我的那些小圆窝也全都既空荡又安静。这时,我不会再去考虑四周安不安全,只知道这里是我的堡垒。它建造在一片很难修整的土地里,是我手刨、牙啃、脚跺、头撞才建造成的。当敌人来入侵时,我可以神情自若地在地洞里迎接他的挑战,即使我战死了,我的血也不会失去,它会渗入我脚下这片属于我的土地。

我想起了以往那些美好的时光。那时候,我睡得安心、玩得开心。我一般都在那些通道里活动,它们是我经过精确的计算之后建造的。在这些通道里,我既可以舒展四肢,又可以随地打滚,还能打盹儿或沉睡不醒。每一个小圆窝的布局都是一样的,但是即便我闭上眼睛,我也可以根据洞壁的弧度把它们分得清清楚楚,因为我对它们了如指掌。这些小圆窝很安静,置身于其间时,我感到非常温暖。它们就像鸟巢,却比鸟巢更能令人安心。这里空荡荡的,一片寂静。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那么担心无法回到自己的地洞呢?我应该更担心入侵者才对。幸亏不会出现我无法回到地洞的情况。对我来说,地洞无疑具有重要意义——我们属于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无论周围的情况有多可怕,我都可以神情自若地住在地洞里。所以,我现在竭力制止自己打开洞口的行为,显然没有任何意义。除了等待,我什么都不用做。如果有什么因素使我们分开的时间长了些,我会立即想办法回到洞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什么都干得出来。至于分开的时间有多长,其间洞里洞外又会发生什么,我都不得而知。不过,我可以尽力缩短这段时间,并且马上处理其间发生的那些紧要事。

现在,我困得脑袋耷拉着,连站都站不稳了,也无力思考,只想睡觉。接着,我向洞口靠近,与其说我是走过去的,还不如说我是摸索着过去的。到了洞口,我掀开地衣盖子并钻进洞里。由于神情恍惚,我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变得慢腾腾的。等我钻进地洞之后,又忘记了要立刻封住洞口。所幸我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失误,于是又赶紧爬出洞口,打算盖上地衣盖子。可是,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还要爬出洞口呢?不过,既然爬出来了,我也只好再爬进去喽。这一回,我没有忘记盖好地衣盖子。随后,我就躺在了地衣之下,开始呼呼大睡起来,而顾不上卸掉身上的猎物,也不在乎身边还流淌着鲜血和肉汁。这种不顾一切的行为,也只有在我困乏至极的情况下才会发生。

这时候,谁也不会过来打搅我。不过也说不准,地衣上面好像就有谁在追寻我的踪迹,只是动静不大而已。即便动静很大,我现在也不会过去察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从外面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并强烈地感受到它的作用是巨大的。我的地洞是一个新世界,它给我带来了新的力量,扫除了我从外面带来的疲倦。只是我现在刚刚结束旅行,所以难免会感到疲累,甚至累得快要失去知觉了。

不过,家里还有很多事在等着我,即便我现在不做这些事,至少也要走马观花地赶到各处去看看大致情况。最紧要的是去堡垒走一趟。想到这些,我浑身的疲倦突然间全都不见了,好像我在进洞的那一刻已经睡了好大一觉似的。现在,我满心焦虑,只想着要去干活儿。第一个活儿很辛苦,就是把猎物拖入迷宫里那些狭窄的通道,所以我必须使出全身的劲儿。我推着这些猎物往前走,累倒不太累,只是觉得速度太慢了。为了加速,我把位于我身体前面的肉往身后扯了扯,然后又往这些肉中间挤了挤,使我的身体前面只剩下了一小部分肉,然后夹在这些肉中间一步步向前走,穿过一条又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越来越窄,即使我只身从中穿过都有些困难,可是现在我却夹在这些肉中间向前进。时间一长,估计我会闷得无法呼吸,最终死在自己的猎物堆里。为了解决拥挤问题,有时我会一边走一边食用猎物。最后,我在较短的时间内顺利地完成了搬运任务,心里庆幸不已,因为我总算战胜了迷宫。出了迷宫,我走上一条平常的通道,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接着,我来到一个通道交叉口。那里有一个通往堡垒的陡坡,是专门用来搬运猎物到堡垒的。来到这里,我就不用再动手,只需要看着猎物自己往下滚就可以了。唉,总算回到堡垒了,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堡垒里一切正常,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只在有些地方受到了一点儿损伤。不过,这些小损伤一会儿就可以修补好。接着,我去各个通道转了转,就当是去和朋友闲聊。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这么做的,或是听人说我曾经这么做过。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可是现在,我老了,有很多往事都想不起来了,因此我故意慢腾腾地从第二个通道开始检查。我已经见过堡垒了,所以我有用不完的时间可以消耗在地洞里。我在地洞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令人兴奋的重要事件,这让我有一种满足感。走到第二个通道中间时,我停止了检查,然后走上通往堡垒的第三个通道。回到堡垒之后,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检查,这次检查依然从第二个通道开始。就这样,我一边检查一边玩儿,并且逐渐加大工作量,非但没有感到疲倦,反而高兴得暗自笑了起来。工作这么繁重,弄得我晕头转向,但是我依然没有丢下它们不管。我的堡垒,还有我的通道和小圆窝,我是为了你们才回来的。只有拥有了你们,我的生命才有价值。可是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却傻傻地不肯回到你们身边,因为我害怕丢掉性命。如今,我回到你们身边,才发觉一切担忧都是渺小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任谁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上面的那帮家伙,哪怕你们挤成一团,准备捅破地衣盖子,我和地洞也不怕。置身于安静而又空荡的地洞之中,我会觉得我说的话都充满了力量。不巧的是,倦意再次袭来,迫使我停止检查。虽然我很想稍微蜷起身子,躺在我最喜欢的一个小圆窝里美美地睡一觉,更何况还有很多通道需要检查,可我还是不能睡,除非我检查完所有的通道。其实,我并不想在这里睡觉,只是抵抗不了诱惑,想在这里试试我还能不能还像以前一样在任何环境下都能睡着。我的试验成功了,可是我却没能从成功中走出来,因为我沉沉地睡着了。

我睡了很长时间,睡得饱饱的,但是还没有自然地醒来。就在这时,我被一种细微的“嘶嘶”声吵醒了。我立刻意识到,在我外出时,有一帮小东西在某处开辟了一条新通道。这条新通道与老通道汇合之后,会使流经其中的两股空气混杂在一起,产生这种“嘶嘶”声。这帮小东西,他们真是太勤劳了,可是我讨厌这种勤劳!都怪我平时太爱惜他们了,而且对他们看管不力。我把耳朵贴在通道壁上,想探听出干扰声的大致来源,再通过挖掘泥土来消除这种干扰声。不过,如果这条新通道可以增加地洞的便利性,那么我不会破坏它,反而会把它当作我的一条新通道。可是,对于这帮小东西,我不会再放任他们随意行事,也不会再保护他们。

对我来说,检查通道是一件轻车熟路的事。如果时间允许,我可以立刻开始行动。现在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是跟检查通道相比,其他的事情都不那么紧要了。

现在,通道里应该很安静,即使有声音,也肯定是早在我回来时就已经存在了,只是我当时没有听到而已。像这种声音,几乎只有洞主人才能听到,而且要在洞主人完全熟悉了地洞的情况之后。一般情况下,这种声音都不会持续不断,而是会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再响起,可见它是气流受阻的结果。我着手调查了一番,却没有发现可疑之处。我在其中一些地方挖了一番,希望可以碰巧消除这种声音。可是,挖了一阵子之后,却依然没能解决问题,反倒费了很大的力气,再加上回填和平整挖出来的泥土,把我累得够呛。后来,我还是没能找到声源,因为他既微弱又不连续,既像嘶嘶声又像呼哨声。可是对我来说,他的干扰性却很大。当然了,我也可以暂时不去理会他,并设想这一声音几乎不会再增大,反而会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自行消失。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地洞里还有那帮会挖掘通道的小东西,如果他们继续挖掘下去,早晚会挖到声源所在的地方。

除了这种微弱的声音之外,一个偶然的机会也能让我轻易地发现这种干扰,哪怕这种干扰非常微小。之后,我会全面地寻找声源。虽然很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收获,但我依然有办法安慰自己。与其说我是在寻找干扰源,不如说我希望继续漫步于通道之中,看看那些我很长时间都没有看过的小圆窝。最近一段时间里,我都想在堡垒里待上一阵子,可是耳边却总会响起干扰声,这令我无法开心地嬉戏,只好继续寻找干扰源。我有很多时间,原本可以好好利用的,可是它们却被这帮小东西给占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关注的是技术问题。比如,我在倾听各种声音的时候,会留意他们的细微之处,并把他们准确地记录下来,然后想象他们的起因,再根据事实验证我的猜想是否正确。只要有任何不确定的因素,我都会感到不安。即便洞壁上落下的一粒沙土,我也要搞清楚它要滚到哪里去。从安全角度来看,这种声音确实值得重视。可是,无论这种声音重不重要,我都找不到他的来源,或者说我找到的声源实在太多了。我想,这个声音很有可能是从我最喜欢的那个小圆窝里传出来的,只是我现在正位于两个小圆窝之间,不方便立即查证。但我同时又想,除了我最喜欢的这个小圆窝之外,也许其他地方也存在这种干扰声。想到这里,我微笑起来,开始倾听身边的动静。很快,我就止住了笑,因为我听到我身边也传出了嘶嘶声。有时候,我也会想,也许我听到的声音其实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我幻听了。现在,我的耳朵练得比以前要灵敏,所以听什么都听得很清楚。通过比较,我确信这种干扰声无处不在。你可以站在通道中间,然后注意倾听,就算耳朵不贴着洞壁也可以听到这种干扰声。他一直保持着同一声强,所以我需要很专心才能听出来。我猜想,即使声音偶尔会增大,也只增大了一点点,所以我才没有察觉到这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