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变形记(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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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地洞(4)

可是,正是由于到处都一样,我才更加害怕,因为这与我当初的推断根本不相符。据我推断,这种干扰声本来应该出现在某个地方,而且会随着时间由强变弱,可是现在我却找不到这个地方。为什么我的推断会与事实不符呢?有一种可能是这种干扰声来自两个地方,而我现在却位于距离这两个地方都很远的地方,当我接近其中一个地方时,这个地方的干扰声增强了,但是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地方的干扰声却减弱了,致使我老是感觉我在任何地方听到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基于这种推断,我感觉自己已经能够辨别出各处的干扰声的区别。虽然他们区别甚微,但是与我的推断是相符的。我觉得我有必要扩大试验范围,因此就顺着那条通道一直走到了堡垒里。站在堡垒里,我也听到了同样的干扰声,真是太奇怪了。我想了想,认为这是那些不起眼的小动物挖土时发出的声音。这些小动物啊,他们趁我外出期间悄悄地启动了自己的工程,虽然这一工程不是针对我的,但我还是觉得他们的行动不光彩。由于我不在,他们施工时没有遇到障碍,所以他们一直朝着目标行动。虽然我明白这些,但我还是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因此内心充满了不安。他们真是大胆,竟敢接近我的堡垒,致使我情绪不定,无法准确地判断各种干扰声。不过,我又发现堡垒的洞壁上并没有被挖过的痕迹,这到底说明了什么问题呢?是不是说我的堡垒建造得足够深而且规模巨大,其产生的强大气流吓退了那些施工的小动物;或者是那些迟钝的小动物已经通过另外的途径得知了堡垒里面的情况,所以不敢贸然行动?我不得而知,也不想去分辨。

地洞是我的固定狩猎地,所以里面有很多美味。许多动物就是冲着这些美味而来的,他们忐忑不安地在某处打洞,企图进入我的通道。在通道里打洞,是我青年和中年时期最重要的计划之一,只是我当时没有去做。现在,我应该而且有力量去完成它们,因为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打算。让堡垒从它周围的土中独立出来,是我当年最喜欢的计划之一。也就是说,堡垒的洞壁只需要像我的身高一样厚即可;至于堡垒四周,除了那个无法与土分离的地基之外,则全都要建造出一个与堡垒的洞壁一样大的空穴。对于这种空穴,我充满了离奇的想象,认为它将是我所拥有的最漂亮的居所。我可以倒挂在这个拱形的堡垒上面;也可以爬上滑下,再在实地上翻几个跟斗。这些都是现有的堡垒无法提供的便利。

如果堡垒只有一个普通的敞开式入口,我就不可能避开它或对它视而不见,也不可能抑制它带给我的喜悦,更不可能用爪子紧紧地抓住它,只能离开。即使看不见它也不要紧,只要能守护它我就满足了。所以,如果让我从空穴和堡垒之中选择其一作为居所,那么我肯定会选择前者。为了守护堡垒,我宁愿一辈子待在空穴里巡视堡垒周围的情况。这么一来,堡垒的洞壁里就不会出现干扰声了,因为有我在,谁也不敢大胆地到堡垒一带挖洞。一旦堡垒有了安全保障,我这个守护者就放心了,这时,即使有小东西在挖洞,我也不会再讨厌他们,反而会觉得他们挖洞的声音很动听。现在,宁静的堡垒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可是我却丝毫没有觉察到。

这些美好的事物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必须努力干活儿才能把它们变成现实。一想到我要为堡垒做些什么,我就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身上也有了干劲儿。很显然,这个当初根本不起眼的活儿,现在却使我浑身充满了力量。

现在,我站在堡垒里侧耳倾听,发现无论高处还是低处、洞里还是洞外、洞壁里还是地面上,都存在同一种干扰声。换句话说,这种干扰声无处不在。这种干扰声要隔一段时间才会响起,长久地倾听他,花费了我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有时候,我为了得到一丝安慰,欺骗自己说,由于堡垒的面积很大,所以它的情况跟通道的情况不同,只要耳朵不贴着堡垒的地面,就听不到干扰声了。不过,这种欺骗自己的做法,只会在我休息或思考时才会出现。这时,即使我侧耳倾听也听不到任何动静,这令我非常高兴。可是,如果这一情况属实的话,那么我之前的几个推断又该怎么解释呢?最后,我否定了之前的这几个推断,判定干扰声只是那些小东西挖洞的声音。可是,这一见解又与我以往的经验不符。也许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这一点,就是有些声音一直存在,可是我却从未听到过。

我老了,所以变得越来越敏感,不会放过地洞里的任何干扰声。可是,我的听觉却越来越迟钝,所以听不到那些小东西的动静。也许这正是那些小东西所期望的。是不是我以前太纵容他们了,所以他们才这么猖狂?我当初真应该杀掉他们,哪怕我会因此而饿死。不过我又想,也许这种干扰声并不是他们带来的,而是另外一种我还不认识的动物带来的。没错!要知道,虽然我长期以来都在认真地观察地下的生活,可是这个世界是这样地多姿多彩,我又怎么可能料想到其中会发生什么坏事呢?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就是那种动物绝对不止一只,而是一大群。虽然他们的动静不太大,但是他们绝对比那些小东西要强悍,因为我明显地听到了他们突然闯进我的地盘的声音。这么一大群动物,虽然我不了解他们,可是我也不会允许他们从我的地盘附近经过,因为他们打扰了我。好在他们马上就要走过这里了。如果他们只是路过这里,我只需要等待他们过去就行了。可是,既然他们正经过这里,为什么我看不见他们呢?我挖了很多壕沟,目的就是抓住一只陌生的动物,却没能如愿。于是我想,是不是这种动静较大的动物奇小无比,所以我才没有看见他们呢?想到这里,我就来到那些被挖出的土块跟前,把它们抛到空中。这些土块掉到地上,摔成了粉末。我在这些粉末里四处搜寻,却依然没能找到带来干扰声的家伙。我慢慢地意识到,即使挖出很多壕沟,我也不可能抓住制造干扰声的家伙,反而会把我的洞壁弄得千疮百孔。由于忙乱,我到处掏掏刨刨,弄出了很多小洞,事后又没有及时填上这些小洞,致使地洞里到处都是小洞和土堆,挡住了道路和视线。这么一来,我既不能到处走走,也无法察看身边的情况,自然也就没办法安心休息了。

在此之前,我经常挖这样的小洞,挖着挖着就睡着了,临睡前还不忘把一只爪子伸进面前的泥土里。不过,要不了多久,我就会醒过来。现在,我要抛弃这种做法。我要先弄清楚干扰声来自何处,然后对着那个方向不停地挖洞,挖出一个大大的洞,直到找出这种声音的来源。然后,如果我有能力,我一定会清除他;如果能力不足,我也不会感到遗憾,因为我知道了真相。这一真相可能使我安慰,也可能令我绝望,但是无论是哪一种,无疑都是有根据而不是虚幻的。这样想着的时候,我觉得身心轻松了许多,并认为之前的行为太过草率。我刚回来不久,内心依然有激动和忧虑,还不太适应地洞里的安静,并因为长期离开而敏感过度,所以听到这种干扰声就吓得手足无措。

这种干扰声很小,嘶嘶作声,需要隔上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再次响起。他到底来自哪里呢?我想,他也许只是一种小动物,我完全可以适应他。可是,接着我立刻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我不可能去适应他,不过观察他一段时间倒是可以的,然后再决定要不要采取什么措施。换句话说,我要有耐心,隔上几个小时就去倾听一次,然后把结果记录下来。可是,在此之前,我已经拿耳朵往洞壁上蹭了,并且听到了那种干扰声,还立即掘开泥土查看。虽然我猜测什么也找不到,但是依然这么做了,因为这样多少可以减轻我内心的不安。

要不要彻底抛弃这种不安呢?我紧闭着双眼问自己,可是一时却无法做出决定,只好憋着一肚子的火。几个小时过去了,我心里还是充满了不安,幸亏我还有理智,不然我可能会随便找个地方就挖起洞来,只是单纯地挖洞,没有什么目标,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更不介意能不能听到什么动静。

这种陌生的动物也许就跟那些小东西一样,虽然他们也会挖洞,但他们也只是下意识地这么做,或者只是为了啃食泥土。这种想法足够理智了吧,所以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开始觉得这种想法并不足信。我一边认定这种想法是错的,并坚持认为这些陌生的动物是有目标的;一边又完全不相信他们有什么目标,所以我丝毫不担心他们会带来什么灾难,即使有什么灾难我也不会相信。最后,我决定继续挖洞。事实上,这种干扰声刚刚出现时,我就想过要坚持不懈地挖洞,至于为什么到现在我还没有行动,只是因为我无法确定干扰声是不是存在。现在,我依然无法确定他存不存在,却少了一种选择,只能挖洞。不过,我不会立即行动,我想先看一看情况再说。如果理智战胜了不安,我就不用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挖新洞上了。无论挖不挖新洞,我都要事先评估一下挖新洞会不会带来什么损失。这要花费很多时间,却很有必要。如果有目标地挖掘新洞,很可能要挖很长时间;如果没有目标,就要没完没了地挖。总之,挖新洞意味着要长时间离开地洞。当然了,即便这样,也比在洞外要强得多,如果我挖着挖着就想堡垒了,可以随时回到堡垒里;即便我不回堡垒,堡垒里的空气也会飘到我身边,我可以一边闻着这些空气一边干活儿。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与地洞分开,将自己推向未知的命运。我只想保证地洞是安全的,如果要我因此而奋战,可是当它出现状况时我却没能来得及守护它,那我宁愿放弃战斗。

想到这里,我又把挖好的洞都填上了。对我来说,填土实在太平常了,我曾经干过无数次,却一直没有当它是一种活儿,而且能做得很好,尤其是平整和压实泥土。我说的可是事实,绝对不是在自夸。不过,这次我却觉得填土并不容易,因为我的精力太分散了。填土的时候,我不时地把耳朵贴到洞壁上倾听,把刚刚推到身上的土都弄掉了。这些土沿着斜坡往下滚,我却视而不见。至于最后的平整和压实泥土,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我干得更是一塌糊涂。洞壁上有些地方泥土隆起,有些地方还有扎眼的裂缝,从整体上看,完全没有了以前的弧线美。我安慰自己说,这么做只是暂时的,等我内心安宁之后,我一定会彻底改变目前的状况,把一切都做得又好又快。这种安慰就像童话一样,美好而不现实。

当务之急是干出完美的活儿,不要时而干活时而在通道里转悠,否则效果自然不好。不过,在通道转悠以寻找干扰声的来源,确实是一件容易的事,只需随便找个地方站着并侧耳倾听就可以了。此外,我还有一个没有意义的新发现,就是我感觉干扰声有时会停止,可是事实上他只是在休息。有时候,即使有嘶嘶的干扰声响起,我也听不见,因为我那时正在倾听我的血液所发出的咚咚声,这么一来,我就会认为嘶嘶声已经消失了。

我决定不再倾听,于是跳了起来。现在,我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感觉地洞的寂静又回来了。不过,我并不确信这是真的,我要先请一个可以信任的谁帮我去核实一下才行。于是,我立即奔向堡垒。我浑身的器官也都苏醒了,准备迎接新生活的到来。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我好久都没有进食了,就不顾一切地冲进储藏室,随手从一些快被泥土埋住的食物中扯出一些塞进嘴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奔向发现变化的地方,想大致核实一下地洞是不是真的已经恢复寂静。可是听了不一会儿,我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远处依然有清晰的嘶嘶声。我懊恼地吐出食物,又使劲地踩了踩。

我现在必须去干活儿,可是我能干什么呢?我想了想,发现了很多急需投入劳动的地方,于是机械地选择其中一处开始干起活儿来,好像是为了应付监工似的。我就这样干着活儿,没过多久,我又听到了那种干扰声。我仔细倾听着,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差别,结果发现干扰声好像比以前大了一点儿,而且很清晰,好像是因为我离他更近了。没错,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听得清清楚楚的。于是,我跳离洞壁,想一眼就看到干扰声的来源,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意识到,我好像从未采取过什么防御措施。当然了,这并不代表我没有想过要采取防御措施。但是,我又觉得进攻太危险了,根本不符合我以往的生活经验,所以才没有设置防御设施。不过,这样好像也不太可能,也许我已经设置了防御设施,只是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总之,我对防御设施的重视程度远远高于生活设施。要证明这一点,你只要看看我的地洞就可以了,因为那里到处都有先进的生活设施。事实上,当初即便设置许多防御设施,也不会影响地洞的整体规划,可是我却忽视了这一点。这些年来,我经常交好运,所以难免有些得意忘形。当然了,我在交好运的时候也会感到不安,但是这种不安不会带来不良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