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变形记(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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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一条狗的研究(4)

在当时,我为自己这样的行为感到幸福。可是,我周围的同类们开始不安地关注起我来,它们互相之间小声议论着。我觉得,它们表现得与往常不一样,开始接受我的问题了,能看到那种犹如求助般的目光,我已经感到很满足了。我在后来才知道,当然,其它狗也都知道了,科学上已经记载过类似的试验了。而且,做那次试验的狗比我更有自制力,所以那次实验也更加成功,可是因为它被证明是没有意义的,再加上对自制力要求过高,所以一直无人再做尝试。那个实验只证明了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情,那就是食物掉下来时的路线不仅有直线型,或是斜线型,还有螺旋型的。当时我的研究也就只到了这种程度而已,可是年轻气盛的我并没因此气馁,这次的挫折反而鼓励了我,我因此更加努力地去追寻那伟大的成就了。对于科学上对这个试验的贬损,我并不认同,可是要有证据才能说明问题,我想找到一些证据,使我这个奇怪的试验可以被完全展现出来,这也能让我把它当成自己研究的中心。我要证明的是,是我吸引着食物,而不是土地在拉扯着食物。我在食物面前是很难专心试验的,所以这场试验我没能继续深入下去。我想到一个特别的途径来解决这个问题,我决定绝食,闭上眼睛,不再受那些食物的诱惑。要是我不再获得食物,整天在家休养,虽然我不敢肯定,要是我什么都不做的话,食物依然会从天而降,而且它不会掉到土地上,而是直接往我嘴里跑,要是这种事如我希望的那样发生了,即便它无法推翻科学,可是大众看到后,会如何评论呢?这与历史上那些例外情况可不一样,比如某条狗生病了,大家便齐声念咒语,让食物直接落到那个无力寻找食物的病患口中。我与那些弱者不同,是只健壮的狗,而且胃口出奇的好,我完全有获取食物的能力,我是自愿绝食的,而且禁止同类来帮助我。我找了个偏僻的灌木丛,这里听不到同类进食的声音,我在这饱饱地吃上了一顿后,就躺下来开始了这次试验。我想一直这样躺着着,不去考虑食物的事情,在这躺几天,或是几周。我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这样我就能念着呼唤食物的咒语,也不用担心错过食物降临的时间了。可是,我又觉得睡着后,我能更好地抵御饥饿的侵袭。综合考虑后,我决定增加睡觉的频率,缩短睡觉的时间。我还为此想到了一个办法:把头枕在一根细树枝上睡,树枝因为无法长久支撑我头的重量,会很快断掉,这就能把我叫醒了。我就在那里躺着,有时念着咒语,有时安然入梦。在最开始的时候,可能食物的来源还没察觉到我对抗的举动,所以一切都很正常。我那时,只是在担忧我的同类察觉到了我的失踪,并寻找到我的藏身之处,这样我的所有努力就白费了。我还担心,这块被浇灌过的不毛之地,也会产生意外的食物,我会禁受不住这些食物香甜气味的诱惑。可是至今为止,还没有发生能影响我绝食的事情。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除去我担心的事情外,一切在我看来,还是显得很安宁的。虽然我现在的工作是为了否定科学,但是我却有着科学工作者般的惬意。我在梦中,看到自己获得了科学的原谅,它们容许我的研究加入科学的殿堂。我听到了这样一段话:“我不会因为我的研究获得了成功,而被从狗类的生活中驱逐除去。科学将会友好地向大众说明我的研究成果。”我觉得这一承诺预示着我的成功。这些话也让我的心里倍感安慰。以前,我一直认为自己被排除在大众之外,如今,我却可以很光鲜地融入大众之中,我渴望和自己的同类聚集在一起,这让我全身都感到暖洋洋的,我将会被人民交口称赞。这一切都是由我绝食而引发的神奇效果。我觉得自己获得了伟大的成果,并为此感动得哭了起来。这好像有些让大家无法理解,既然我得到了期待中的结果,那我是为了什么而哭泣呢?可能只是惬意的心情导致的吧。我是只不爱哭泣的狗。我很少哭泣,只是在偶尔感到惬意的时候,才会忍不住哭起来。可是这段美好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

我的美梦随着饥饿的加剧,渐渐远去了,这之后,我就只有饥饿来陪伴了。为了摆脱饥饿的纠缠,我当时不停地对自己说道:“这就是饥饿。”可是,我感到饥饿已经和我密不可分了,我无法把它从自己的身体里驱逐出来。我那句口中所说的“这就是饥饿”,只不过是它对我的嘲讽。那真是一段悲惨的回忆。这回忆让我感到胆战心惊,在当时,我并不是害怕痛苦的煎熬,只是害怕试验的失败。我觉得品尝过这种痛苦才会让我有所收获,如今我依旧认为,绝食是我研究所用的最后的杀手锏。绝食开拓了我前进的道路,最高真理也只能通过自愿的绝食才能达成。我乐于回溯那段时光,借此来思考即将到来的日子。我几乎要耗尽一生的时光才能从绝食中恢复过来,我自那次试验后,已经步入了暮年,可依旧未能完全恢复过来。我想,在有了一次经验后,我下次的绝食行为一定会坚定不少,可是我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活力了,我现在只要一想到那熟悉的恐怖,就会被吓得全身无力。

我现在已经没什么食欲了,可这除了降低了试验价值外,没有产生什么其它的影响,我想,为了达到和上次一样的效果,我需要饿得更久一点。在那以后,我还做过多次尝试,也做过充分的准备,可是每次我都没能突破极限,这也是因为,我已经没有了年少时那种奋力拼搏的劲头了。在最初的那次绝食后,我的活力也随之流逝了。我被许多不同的念头困扰着。我认为,我们的祖先是一个障碍。虽然大众都不知道,可是我明白,它们就是一切狗类罪恶的源头。我们可以把祖先的功过分开来看,一方面遵循它们伟大的知识和法则,当然,我们也可以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钻下规则的漏洞;另一方面,对于它们给我们造成的障碍,我们也可以大刀阔斧地予以破除。说起绝食的问题,我可以用一段著名的谈话来加以诠释,这是两位智者间的一次交谈,一位说道:“绝食是不对的。”另一个却问了它一个问题道:“谁会去绝食呢?”第一位因此收回了它的意见,可它又问了一个问题道:“绝食难道不是被我们种族禁止的行为吗?”可是许多评论家都认为绝食是被允许的行为。这些评论家在见解上和第二位智者相同,它们觉得自己的评论即使错了,也不会产生严重的影响。我在绝食前,对这种想法是认同的。可是,当我的饿得精神混乱,身体缩成一团,在绝望中舔着、咬着和吸着自己时,我才发现,我认为后人对那场谈话的解释简直是扯蛋,说得完全不对。我很生气地诅咒起了这门该死的科学,也一同咒骂起了被它所蛊惑的自己,连小孩都能懂,那次谈话不光是发布了第一位智者提出的绝食这一条禁令,还有第二位智者提出的禁止狗的天性的禁令,最后又添加了一条禁止自己绝食的禁令。这就产生了三道禁令,而不光是我们所认为的那一条禁令。悲剧的是,我竟然全都触犯了。虽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可我也能遵照禁令不再绝食,但我无法拒绝绝食的诱惑,继续沉醉于这种令我上瘾的痛苦之中。我已经无法停止这个试验了,可能是享受其中,也可能是无法起身向同伴求助。我在灌木丛中辗转难眠,我耳边被喧闹声所缠绕,我感觉,我的绝食就如同是一把钥匙,带我走进了一个在沉睡中的异世界,我认为自己会一直绝食下去。我只有让这个被我唤醒的世界重归于平静之中,然后才能进食,可是,我自认为没这么大的本事。那最大的喧闹声是由我肚子发出来的,我时常会把耳朵贴到那地方,并为自己听到的巨大声音感到吃惊,那么小的肚子竟然发出这么大的声响,这叫我无法相信。因为饿得太久了,我的天性也变得不再坚定了,我开始用鼻子寻找起食物来,我好像闻到了最令我着迷的母乳的味道,我闻着味道就向外爬去,我可不是放弃了自己的试验,我只是为了远离那些诱惑我的食物而已。我没能获得食物,可是我并没有为此失望,我觉得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就有食物,只是我现在饿得没力气了,无法走到那里去而已。可是我也知道,这不过是我的幻想而已,其实前方并没有食物,我只是害怕自己会永远地倒在那灌木丛里,所以才稍微活动了一下而已。我慢慢失去了追求的动力,我将悲惨地在这里走向灭亡,我思索道:“我的研究到底有些什么用呢?我那股为之努力的青春活力,又产生了什么结果呢?经历了如此的磨难,我研究的意义何在呢?”现在,这里只有一只可怜的小狗,它无助地四处撕咬着空气,在地上抽搐着,并还在本能地浇灌着土地。可是,如今的我连一个完整的单词也无法说出来了。

我觉得,自己远离了同胞,是孤独把我带向了死亡,与饥饿无关。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关心我,这种冷漠导致了我的灭亡,并且,它们对于我的死亡也只会漠然视之。可是,我不是也有着和它们一样的想法吗?我不是乐于享受这种孤独吗?我不是为此而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是为了揭开谎言,获得那谁都不知道的真理。可是,那个真理是任何诞生于谎言之国的狗都无法知晓的,我也不例外。真理可能离我并不远,只是它并不眷顾一个走向灭亡的失败者。可能它就在我身边,我也并没有被大家所舍弃,只是我自己舍弃了自己。我是个容易紧张的狗,在那时,我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死掉了,可我只是饿昏了过去,在我醒来后,一直陌生的狗出现在了我眼前。苏醒过来的我不再觉得饿了,而且感觉自己全身都恢复了青春的活力。我看了看四周,发现一切如常,我只看到一条漂亮的狗站在我面前,可是我觉得,自己的眼光变得更敏锐了,在它身上看到了一些往常没发现的东西。我低头看了看身下,那里有着一滩血,我开始还以为是食物留下的痕迹,可仔细一瞧,才发现这是我自己吐的血。我转头看起了那只陌生的狗。它看上去很瘦,有着一身带着白斑的棕色皮毛,腿也显得很修长,眼神美丽,而且显得精神奕奕。它对我说道:“你在这做什么呢?你得立刻离开这里。”我回答道:“我不能从这离开!”我不知道如何向它解释这件事,所以也就没说原因。它看起来很急,可能也没时间听我的解释。它继续说道:“请你快点离开!”我说道:“不要管我了,你走你的好了,其它狗不也没管我吗?”它又说道:“我是为了你好,这才劝你离开的。”我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现在可没离开的体力。”它笑着对我说道:“这不是问题,你还是可以行走的。我知道你现在很虚弱,这才劝你慢慢走,要是再耽搁下去,我想你就得用跑的了。”我说:“你不要为我的事担心。”它说:“我要为你着想啊!你的固执真让我感到难过。”它没再强求我,允许我在这继续待一段时间,并借此机会增进感情。要是在其它场合,我很乐于和一只漂亮的狗套近乎,可是这时候,我心里却有了一种无法言表的恐慌的感觉。我大声冲它喊道:“走开!”现在,我只能用大声的喊叫作为自卫的手段了。它听后就往后退开了,同时还说道:“那就如你所愿吧。真奇怪,你难道就这么讨厌我吗?”我说道:“你要是从这里离开,让我独自静一静,我想,我会喜欢你的。”可是我的语气故意表现得不太肯定。在饥恶的激发下,我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了,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某种东西,这种才萌发出来的东西正不断向我靠近,我明白,它完全有把我赶走的力量,可是,我依然认为自己无法站起来。对于我的粗暴话语,它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看着它,好奇地问道:“你是谁?”它说:“我是一个猎手。”我继续问道:“你为何要赶我走?”它说道:“你妨碍我在这狩猎了。”我说:“你可以尝试在我面前狩猎,说不定也能捕获些什么呢?”它说:“对不起,你还是离开为好。”我带着请求的语气说道:“你不能休息一天吗?”它说:“不,我今天必须去打猎。”我说:“你一定要赶我离开,一定要在今天打猎。你知道一定的含义吗?”它说:“我不懂,也觉得没必要去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说:“不一定吧,你虽然觉得很抱歉,可你依旧还是要赶我走。”它说:“就是这样。”我生气地重复道:“就是这样,这句话可不算是对我的回答啊!你觉得,赶我走重要呢,还是打猎重要?”它马上回答道:“打猎不如你重要。”我说:“那你的话就有矛盾了。”他问道:“哪里有矛盾?亲爱的小狗,你难道就不懂我这样做的原因吗?难道这么明了的事情你都不懂吗?”我感到一种源自恐惧的生命遍布了我的全身,这让我不再开口说话了,我还发现,这只狗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准备唱歌了。我问道:“你要唱歌?”它表情严肃地对我说道:“没错,我是准备唱歌。立刻就唱。”我说:“你已经唱起来了。”它说:“没有,我还没开始唱。你现在可以准备听我唱了。”我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虽然你不承认,可我的确听到你在唱了。”它陷入了沉默之中。在那一刻,我察觉到了历史中不曾记载过,大家也都不知道的事情,这让我又害怕,又羞愧,马上把脸埋在了那摊血迹里。我发现,这条狗还没认识到自己已经在唱歌了,那歌声完全和它分离了,自顾自地向我飘了过来。在今天,我会把这归罪于我当时的神经错乱,可这个谬论也有其伟大之处,这个假象,是我把我从绝食的困境里解救出来的惟一的实在物,它可以证明,我当时是多么的失态。我那时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了。按常理来说,我当时已经虚弱得无法动弹了,可是我依然无法抵抗那只狗(它马上认为这是它唱的歌)旋律的诱惑。旋律慢慢地加强了,最后发出轰鸣般的声响。可是让我觉得恐怖的是,树林完全没受这声音的影响,依然静悄悄的,它只是单独冲我而来的。我到底是谁?我为何还有胆子躺在血泊里听这首歌?我勉强让自己站了起来,身体还吃力地抖着,心里想着:“这样可无法行走啊!”但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我竟然在旋律的驱使下跑了起来,而且还显得很轻快。这件事我没有向我的朋友们提及,起初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可在我恢复后,我又认为这件事太令我羞愧了,不好意思告诉别人。这样,真相就被我隐入了黑暗之中。虽然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几小时后就恢复了活力,可是精神上所遭受的损害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这之后,我在我的研究里加入了狗类音乐的部分。在音乐领域里,科学也取得了不少成果,同食物科学相比,音乐科学更加扎实,也涵盖了更加多的内容。相较于食物领域,在这狗类受的诱惑更少,能更加冷静地进行观察和研究。它的系统化也让结论更加可靠。所以,虽然它不如食物科学深入人心,但却让大家对其表现得更为尊重。在我听到森林里的歌声之前,在所有的科学领域里,音乐可是最让我陌生的一门科学。虽然我在孩童时,听过音乐狗的演奏,可那难懂的科学是年幼的我无法理解的。虽然我被那些狗的音乐所俘虏,可让我更感兴趣的还是它们那沉默的性格。我尽量不去关注它们演奏的那可怕的音乐。在那以后,我碰到的狗都有着沉默的性格。我那时认为,探寻狗的本性,最好还是从食物入手为好。可能我选错了方向。在当时,我就因为食物可以因为唱歌从天而降的说法,而感到了怀疑。可是因为我对音乐的了解还不如一个受我鄙视的半吊子,所以我没能继续深入研究下去。我必须把这点谨记于心。我连最简单的科学考试也是难以通过的。除了那些生活对我造成的影响外,原因还有,我在科学上的无能表现、记忆力很差、思维不严谨,无法专注于一个科学目标。我并不向其它狗类遮掩我的这些缺点。我认为这没什么好羞愧的,我因为本能的关系,所以才无法在科学上获得成功。我要是想炫耀的话,完全可以把我在科学上的失败归咎于我的本能。我在日常生活里,还是有着不错的理解能力的,而且不精通科学的我,对于那些学者却能表示理解,还有,我竟然连最低的科学门槛都无法跨越,这难道不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吗?可能,这种本能,是为了让我去发现那种与众不同的科学,才让我把自由看得那么的重要。虽然这样的自由在今天还是这么新奇,而且还不太健全,可是这种自由依旧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