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变形记(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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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条狗的研究(3)

我想,既然那么奇怪的空狗都能有同类的话,那我也不会是一个单独存在的异类。当然,我无法认出它们,它们也没法帮到我,我们都有着各自特殊的命运。我们在沉默中倍受压抑,我们不像其它的狗一样安于现状,我们为了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渴望突破沉默的牢笼。这就如同那些表面镇定的音乐狗一样,它们内心依旧紧张不安,我试图挣脱这种表面印象的束缚,可是对于我的反抗,它总是给予了无情地嘲讽。我的同类采取了什么抗争的方法呢?为了生活,它们做了哪些努力呢?我想,每只狗都会有自己的方法,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就一直在以我的方式努力着。因为有一段时间里,老有我讨厌的提问者来烦我,所以我还克制着自己的努力。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爱问问题的。我要通过什么方法,才能在这些提问者里找到同类呢?大家提的问题都很类似,可是深藏其中的意图连提问者自己都不明白,我又该如何分辨呢?狗类总会提一大堆问题,这是天性使然,而且它们总会混在同类里提问,想借别人的掩护来抹去自己的痕迹。可是,不管是在老幼的狗类当中,我都没法找到自己的同类。我的问题最终一点用处也没有,我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我想我的同类肯定是用了别的办法,聪明地让自己可以忍受这样的生活。可是我体会后发现,这办法只能在危急时刻麻醉自己,它同我的方法一样,依旧无法从本质上改变这种生活。

我觉得,要找出自己的同类,从效果上判断,远不如从其它方面入手更为有效。我该去哪找我的同类呢?这问题的确让我感到沮丧。它们可能无所不在,但是,我可能视而不见,无法发现它们的存在。可能附近向我问安的邻居就是一个,可我却一次也没拜访过它。它会是我的同类吗?我不能确定,因为我没能看到能证明身份的线索,可是我也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可是这事情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与它相隔很远时,我能靠想象拉近与他的距离,可是一旦离得很近了,我发现,我的想象是多么的可笑啊!它是一条比我还瘦小的棕色短毛老狗,显得很没精神,左边的后腿还有些瘸,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离上次与狗近距离的相处,已经过去了很久的时间了,我为自己还能忍受它而感到欣喜。在它离去时,我总会大声向它致以友好的道别,可是你们不要误会了,这可不是出于爱,每当看到它那令我恶心的背影,我总是会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生气。我时常会觉得把它当作同类的想法是多么的让我羞愧。我在和它的谈话中,从未找到一点证明我们相似的地方,即便它在这个圈子里是个聪明人,我也能在它那学到不少知识,可是我寻找的是有相同想法的同类,而不是一个教授我知识的老师。我和它聊地往往是地方上的一些问题,我有了一个吃惊的发现,那就是通过长时间的独立生活,我的观察力变得更加敏锐了。我觉得就算是一只普通的狗,也需要具有一些智慧,才能让自己在这个世界存活下去。科学会提供它一些指导,可是要能够明白这指导就很不容易了,可是理解它,也不过是向困难迈出了第一步而已,谁也无法在你抗争苦难时帮你一把,你几乎每隔一小时就要面对一个新的问题,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做好了长期的准备,就连我这样无所求的狗也不能任凭生活自由流动。

对此所进行的无穷无尽的努力,到底有些什么意义?只是为了让自己被沉默绑得更紧,更加难以脱身吗?大家总会提起的狗在时代发展里所取得的进步,一般是说科学领域的飞速发展,可是,那些东西又有什么好自得的呢?这就好比在称赞一条狗,它年纪越大,不就是离死亡越近吗?我在发展中看到的只有衰败,我并不认为前辈的本质要优于我,它们的长处不过是年轻而已,它们不像我一样,被沉重的记忆所拖累,它们说话的可能性要大于我,这也让我们在听到那些荒唐而古老的故事时,表现得很激动。我们时常会为了一句暗示而欢欣无比,在那一刻,摆脱了几个世纪的重压。可是,即便我们要远弱于年轻的一代,而且我不看好我们这一代,但我并不认为这一代比上几代就要差,。那时,奇迹也并不常见,但那时的狗并没有表现得狗性十足,它们那时组织还不够严密,真话也能发挥出作用,至少那时还有真话,看看现在,那种东西早已不见了。我们就是想尽办法,也依然无法找到它。我们这一代要比上一代更加不幸,就这样走向了结束。对于我们这一代表现出的犹豫,我还能理解,我们只是忘记了一个经常做到的梦,谁会因为记不住一个梦而遭受谴责呢?我想,站在祖先的角度上考虑,我也能理解它们的犹豫,我想自己那时可能也会像它们一样做。它们能够带着沉默走向死亡,这在我看来是很幸运的事情。我们的祖先可能没想到,自己的错误选择让它们走上了一条漫长的不归路,它们也有再次选择的机会,可是它们为狗类的生活所陶醉,不想回归正道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它们不像我一样,可以通过回顾历史了解到,在生活开始变化以前,心灵已经发生了变化,它们在获得老狗的心灵后,才开始喜欢上了狗类的生活,其实它们沉迷的原因不是自己喜悦的感觉,而是心灵的选择。谁又能在今天谈论起少年时代呢?在年轻时,它们的愿望就是变成一条老狗,它们都如愿以偿了,这也证明给我们这一代看了。这些话,我当然不会和我的邻居讨论,可是每当我看到那条老狗把自己的嘴巴藏起来时,我总会思考起这些事情来。我觉得,这些话不光是对它而言,就是对其它所有的狗类来说,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我能预计到这场谈话的情形。它可能会对我的观点提出一些意见,可是最后它会用赞同来画上句号,这样也就能把这思想深埋起来了,既然都是要被埋起来,我又何必费力地去把它挖出来呢?虽然它不是我的同类,可是我们身上还是有一点共性,这是超越了语言的东西。我没有找到相关的证据,可能这仅仅是我的一个错觉,可我还是这样认为,我不想失去这一个长久以来唯一的倾谈对象。

有时候,我在盯着它看时,会不由地这样想到,“可能我们真是同类吧?你在用你的方式来表达吗?你是不是因为没有获得成功而觉得无地自容?看,在这点上,我和你都是一样的。我常常因为身处孤独之中而感到悲哀,有时甚至会放声大哭起来。来吧,我们结伴而行,这可要比孤单一个人好点。”那时候,它也并不回避我的目光,,只是用木然的眼神看着我,纳闷我为什么突然之间不说话了。我想,它是用那种眼神在向我提问,可是我们彼此都对对方感到失望了。要是我再年轻一点,或是认为还有别的重要问题等着我去问,那我就会忍不住大声地向它发问了,可是除了一个羸弱的赞同外,我什么也得不到,这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让一切归于沉默好了。大家不是都在沉默着吗?我为什么不把大家当作自己的同类呢?在我的研究生涯里,也有过许多同僚,它们因为没有获得什么显著的成果,所以也就没人能够记住它们了,在历史的故纸堆了,我再也寻觅不到它们的踪影了,可是我一直把它们当成自己同伴,虽然结果依旧是无效的,可它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着,这一切都是拜这项没有前途的研究所赐。因此,我完全就没有独居的必要,安心的融入狗群的行列就好了。一切往外挤的活动都是徒劳的,想脱离群体的行为本身就是愚蠢的。

我产生这种想法,完全是我邻居起的作用,同它交流后,我变得迷茫,也变得忧郁了。它和我交往后,反而变得更加快乐了,我老听到它在自己的领地里欢快地唱着歌,这点最让我厌烦。我想,不该再把时间浪费在这不切实际的幻想里了,还是早点结束这段交往,这样我就能全身心投入到我的研究中了。要是它来拜访我,我就假装睡了,久而久之,它也就不会来打扰我了。

现在,我的研究也遇到了问题,我开始觉得没精神了,时常感到疲惫,走起路来也是慢慢悠悠的。我回忆起了那段研究“土地如何得到食物”的时光,那时我总会往狗群里跑,想让大家关注我的研究工作,我觉得,我提出的问题在公众中产生的影响,远比我研究的本身更为重要。现在独居的我,完全感受不到当初那倍受鼓励的感觉了。那时的我可不被狗类的原则所束缚,敢于打破一切常规,在那些同伴看来,有我出现的回忆都是可怕的吧。科学总希求让它显得更专业一些,可是某一点上,科学是在追求简化。科学告诉我们食物主要来自土地,以此为前提,它又告诉我们如何去获得各种食物。我毫不怀疑是土地带给我们食物的,可是这并不是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够概括的,它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我们去研究。按照那个简单的理论,要是我马虎地耕作完土地,就在那游手好闲地等待,那就应该能够获得食物的啊。可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因为科学越来越普及,所以那些没被科学束缚的狗类并不多见。现在通过简单的观察就能发现,土地上的食物都是天上落下的,我们靠着敏捷的身手,往往在它落下来前就抓住了。我并不是否定科学上所说的“食物来自土地”的观点,可能土地产生一部分,又从天上召唤来一部分,这两者都与土地有关,我们就不要为此研究科学的纰漏了,俗话说,“只要不饿着,就没有问题。”可是我认为,科学把这研究成果掩盖了起来,因为了解两种获取事物的方法,一种是通过耕作土地得来,一种是通过向上天祈求得来的。这区别虽然让人不能够透彻地了解问题,可是它和我做的区分一样清晰,不过我的观点更为全面一点。我认为,土地是获取食物的根本保障,那些向上天祈求食物的巫术并没有对土地的耕作产生影响。对传统的认同,让我更加坚信了这种看法。民众会在传统的作用下纠正科学。科学上认为那些祈求活动是为了土地而进行的,为了让上天降下食物,大家应该对土地做出祈福的舞蹈,唱起祈福的歌。科学认为仪式的对象是土地,可是民众却把对象变成了上天。科学在这方面给了农民自由选择的权力,并没禁止它们的行为。只要农民依旧视土地的学说为准则,科学就感到满意了。可是我认为,按照它追求精准的要求,它该做出更细致的规定。对于科学,我了解得并不深入,可是我依然无法想象,在看到民众抛弃了土地,而向天高歌着古老的民谣,跳着祈愿的舞蹈时,那些学者还能容忍下来。我的观点就是由对这矛盾的关注而产生的,当到了科学上标注的收获季节时,我会在土地上跳舞,在那儿刨坑,我会在自己刨好的坑里唱歌,我只为土地而作这些仪式。我的研究没有获得什么成果。有时,我无法获得食物,我正为自己研究的进展而欢欣鼓舞时,食物又出现在了我面前,好像被我弄糊涂的大家有明了到表演的益处了,我由此获得了更多的食物,可是这之后又消失了。

我那时侯还很年轻,在研究上显得很努力,好不容易在实验中发现了一些眉目,可转眼间,这线索又变得飘忽不定了。当然,因为我在科学上没有做好充分地准备,也导致了我如今遇到的障碍。我要到哪去寻找切实可用的证据呢?例如在食物的问题上,它并不是受我试验的影响而没能出现,只是由于土地没被科学的耕种,这才导致它没能出现。要是原因的确如此,那我得出的所有结论都将被推翻。要是我的试验想要精确些,那我必须不对土地进行耕种,只靠向上天祈求来获取食物,接着,向地面做仪式,证明食物不会因此出现。在以前,我也这样尝试过,可是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浇灌土地,而且认为耕种是必须做的事情,所以我没能创造出合适的试验条件。我的另外一项怪异的实验却要顺利得多,而且它在公众中,还引起了一阵轰动。我想到,大家都从空中抓取食物,我决定反其道而行,不去抓天上掉下来的食物。当食物落到地下时,我就会轻轻地向天上跳去,我计算好了,这一跳不会让我够到食物,可是食物依旧落到了地上,这时我会很失望,怒气冲冲地扑向食物。可是,有时也会发生一些奇怪的现象,食物偶尔不会落到地上,而是像我一样,往上跳去,那些饥饿的狗类才是食物追寻的对象。它往往只是跳很短的一下,接着就落在地上消失了,可是还有一种常见的情况,那就是,我会抑制不住饥饿,一口把食物吃掉,这样也就结束了这个试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