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论语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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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生与死——孔子与颜回(1)

“先进”一则的真正注脚是前文的:“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君子已经学了一肚子知识,成见太多,要纠正过来太不容易了,你给他讲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成为他的教条、他的成见,结果反是被缠缚了,不如无知。“人之生也直”,“野人”反而可以保留一点最本来的东西,虽然他们可能在有些事上和婴儿一样幼稚,但这正是他们的可爱之处。

南先生在此处,仍讲为道德修养,那是他的事。我们的观点,前文已言明,不再和他纠缠。

正如前文所说,孔子对弟子不仅深知,并且敢于直言,弟子对于老师的评价也没有什么反感。

这里真正值得深究的是孔子对颜回的一段话。

孔子批评颜回从不反驳、批评、置疑自己讲的话。这并不是说颜回的虚伪,也不能因此便如南先生说的那样,这只是“孔子之成为圣人,就在这种地方。他的意思是说颜回认为他说的话都对,但真的都对吗?要多加反省……所以一个领导人,最难处是容纳相反的意见。对于相反的意见我们听了以后,把自己的观点推开,就他的意见想一想,也蛮有道理,然后与自己的意见作正反的中和,这种态度是做人处世的高度修养”。

从孔子一句话中能搜刮出如是的做人处世的真理,真是难为南先生了。

且看李卓吾是如何批的:“喜极之语,有似怒恨,今人多如此。”

再看王阳明的解释:“若颜子胸中了然,如何得问难?故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

我以为这正是二人的“野”处、质朴处。南先生并没有细细品味孔颜二人的用心,贸然讲出那么一大套理论,实在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关键是不知“野”为何物,只好作道德修养讲。

一个真明了“道”的人,只注目于生命本体,时时皆是“学而时习之”。其道德修养是副产品,是自然流露出来的,绝不会刻意去修养。如果刻意去修养,就会远离了“道”,而被外在的道德所缚。

颜回是真的没有什么可说、可问难的。这种人不会虚伪得只讲歌功颂德的话,也不会故意做作去“问难”。

这也表现出,颜回与孔子相比仍有不足之处。正如他自己所说,孔子的行为对他来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他是极力在追踪孔子的思绪,每回都追上了,但都差半步。在高人面前,初明道之人常常觉得当下好似是懂了,但转瞬又觉未懂,想问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好坐下来舔着伤口,慢慢消化。有时需要把多少天、多少年、多少月听来的,综合在一起消化。在这种孜孜以求的状态下,只好自己先算自己的账,一刻也松不得,哪里有心思旁骛。不是真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理解这种心理状态的。自以为全明白了的人,才会在这种时候,海阔天空,胡说八道,逞一时的口舌之能,以欺蒙愚妇愚民为能事。这样的君子最好不要去当,莫过是一团浮躁。

正因为颜回知孔子之“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孔子也知颜回到了真正的得力处,若再跃一级,便坐穿了牢底。这便有了下面的对话: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

曰:子在,回何敢死?

孔子在匡地逃难,颜回没有跟上,后来好不容易赶上来了,孔子惊喜地说:“我以为你(蒙难)死了呢!”颜回回答:“老师还活着,我怎么敢死?”

李卓吾在颜回的话后面批曰:“生死在手”,又批曰:“(此话)谁人说得出?”

后人能说颜回这样的话的,还是大有人在,不过大半是虚言套语,颜回则是出于真情。李卓吾在此批曰“生死在手”,这不仅是过誉了,且是套了佛家的观念,起码颜回尚未到此境界。儒家如果到了这个境界,《论语》这部书便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这个问题便与本书的主题无关,且不多说,待他日解《道德经》时再说。

颜回说这番话的实际含义应是:我还未学到家呢!我这一生只见到你一位明道的,我这一生一定要把你的东西学到手,你还在,我怎么会死呢?

儒家弟子到这里便基本是走到头了,再往后的事,与儒家关系便不大了。如果儒家把下面的事都解决了,就不会执着于“有为法”了。

李卓吾在此条下继续批曰道:“毕竟子在回又死了,何故?何故?”

这是要历史来回答的问题,在历史没有完全回答之前,已经有不少人意识到生命本是不生不死的,但那需要极大的心量,尤其要看破肉壳子的虚幻性。在人类历史上,要人人都能意识到,人的肉身莫过是生命的载体,仅凭个别人的开悟,乃至实证,都是不足以说服人的。

在东方的文化历史中,确实存在着某些人可以控制转世的事例。这些事例在很长时间里被人们神化了。正是由于这种神化,把大量的人引入了迷恋“修行”的死路,使东方文化出现了严重的偏差。有某些个别人可以控制转世,这和“灵魂说”无关,表面上看是“修行”的作用,但这是个严重的错觉。这不过是“宇宙—生命”系统在一个偶然的时机里,通过某些个别人,向人们显示了一下生命的奥秘。这说明生命与肉体人的确不可画一个绝对的等号。既然有这个“偶然”,这个偶然后面必隐藏着“必然”。既然是必然,生命总有一天会令它的真实面目大白于世,只是社会历史还没有达到这一步,这种“生命观”早晚是会主宰人类社会的。这只能依赖历史的进步、科技的发展。

人们可能不相信这种推断,我讲两个事实来证明我们的观念,在宇宙中还没有“生命”的个体出现之时,有关生命的一切因缘条件、一切因素,包括有机生命体和生命的本来面目的“知”、“明德”的全部因缘条件、全部因素肯定是存在于宇宙中的,不然不会无中生有。只是由于因缘不熟,有机体还不成为有机体,“知”还不成其为“知”。以我们今人的观念,尤其是以西方现代派人文哲学的观念,人出现在地球上,只是一个偶然,但任何人都不能否定,这“偶然”的背后,必有“必然”在。宇宙中能出现“知”、“明德”,就必然出现“明明德”,即自己认识自己。今天的人类虽然获得了伟大的进步,但我们这世界并不安宁,社会生活中的污泥浊水不去说它,不值一提,就以宇宙本身来说,我们还无法断定,在哪一个早上“生命”——“明德”可能全军覆没,会不会再出现一个冰河期,使“知”再变成“隐在”状态。既然“宇宙”与“生命”是共在的,生命就不应该泯灭,“明德”早晚有一天要使自己从宇宙中解放出来。东方文化真正关心的就是这一件事。东方文化的三大家,尤其是释道两家坚定地认为,“明德”绝不会再泯灭了。

南先生不明白这一点,也没有这么大的心量,总在社会问题上绕圈子,绕来绕去便绕到个人修养与道德上了。对于关系到宇宙中“明德”会不会泯灭这样的大问题来说,具体的个人修养、东西方文化谁是谁非,又算得了什么?

西方现代派哲学家,如萨特、海德格尔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们的结论是“无奈、无奈,无限的无奈”,最后堕入悲观主义。

东方文化是充满积极精神的唯物主义。

我们再举第二个例子,在原始人那里,在我们中国人乃至世界人类的历史上,人类无不幻想自己的感官,眼耳鼻舌身意无限延长。历史上曾有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他心通、宿命通的说法,佛学还有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之说。千百年来,东方也好,西方也好,不知有多少人希望达到这种水平。有的人走了修炼的路子,希望自己成为神,现代叫特异功能;有的走了幻想的路子,这便是神话、童话作品产生的原因;还有的人成了神经病和巫婆神汉。这种现象的产生,不说明别的,只说明:第一,生命确有此特点;第二,这个特点必在历史的进步过程中成为一切生命个体的特点。人们如果不囿于成见,今日人类的一切文明是不是直指这个方向?天耳、天眼、神足,乃至他心通,怕已经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由于信息科学与生命科学的发展,生命恐怕不会只局限于有机体一种载体了,它可以是有机,也可以是无机,也可以是介乎于有机无机之间。其实,自人类产生的那一天,生命便已经突破了有机存在,向着无机、有机无机之间的状态发展。只是人们僵化地认为只有肉体才是生命,所以不知整个人化了的自然,全是生命的载体。人们总是把自己的肉体与自己创造的工具与社会文化分成两截。西方文化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马克思,提出了“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这样一个伟大的命题。生命本身无形无相,它依万物之相为相为形,人是它的载体,人化了的自然也是它的载体。“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便是“生命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人、社会、自然全是生命本质力量的对象化。

人,只有当人不再局限于生命只是人自身的肉体时,才能真正获得解放,但这并不是仅凭个人的意识就能解决的,必须借助历史的进步,尤其是科学技术的进步才可以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