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极其伟大的时代,人类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中,将又可以和公元前四、五、六世纪、公元后的十四、十五、十六世纪相媲美了,又会是一个群星荟萃的时代。这个时代的标志性人物便是马克思、爱因斯坦,这个时代的文化,便是以东方文化为指归的第二次文艺复兴,这个时代的生命观,将最终打破肉体人绝对等于生命的生命观念。
上面一段议论便是我们对李卓吾“子在回又死,何故?何故”的答复。
孔子的明“道”,是不是真正明到了这个水平,我们没有足够的资料,但孔子指示的、我们认识生命本来面目的道路,其天人一体的思路无疑是正确的。如果不嫌牵强,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观念中,已经有了“生命本质力量对象化”的萌芽。孔子这句话,不能仅仅只作比喻来理解。且看下文: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 谁为?
“我不为这样的人恸哭,还能为谁?”
但是,请你再看下一段:
颜渊死,颜路(回之父)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 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 可徒行也。
这一段话,许多人解为孔子看重人的爵品,不把自己的车给颜回当椁,怕乱了“礼”。且再看下一则: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
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 二三子也。
也有人认为这是孔子囿于“礼”,不同意把有爵位人的厚葬与普通人的厚葬等同,认为应该有区别的。文中并没有指出颜回的厚葬是否是越了阶级,由此可知仅仅是厚葬本身,孔子就不同意。从前面的其他语录看,孔子对葬仪一直是主张从俭的,厚生薄死是孔子的一贯思想。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这是孔子对生死的基本态度。孔子虽然不似释迦牟尼那样,坚决反对问人死后如何等虚妄的问题,但仍是坚决的厚生薄死。
鉴于此,再看孔子对颜回的死的做法与态度,我们就明白了孔子决不是局限于“礼制”,不同意厚葬颜回,而是蔑视死,不认为人死之后,对于躯壳还应有什么隆重的仪式。那种厚葬的风气,是违反“道”的。颜回一生以“道”为生命,甚至是为了“道”而不舍得死。既然已经死了,就不应违背“道”,去重视那个空壳子。这个空壳子“活”着时,是生命的载体之一,死了就什么也不是,根本不值得重视。那死后的“我”是什么?那就请你抬眼看世界,你的本质力量早已对象化为人化了的自然。这广大无垠的人化自然,包括大自然、人类社会及后代人,不管是不是你的嫡生子女、亲属,他们的存在中都有着你的生命的存在。无处不是你,处处皆是你,千秋万代都有你。
人们,当你跳不出那具僵尸,就无法真正寻找到自己。今日的科学技术,也许可以让你克隆出一个新的“你”,但那也不过仍是一个新的你的生命载体而已,你也不能永生。
不到这个份上,就不要讲孔子的“毋我”。孔子的“毋我”,远不是做事做人时,只想着为人、为他人办事,为他人谋福利。说到底,自私也是一个“毋我”,因为自私的观念本身就是虚妄的,无“自”可私。问题的关键不在是为己还是为人,而是在于你认为你的行为是否符合现在的或即将到来的生命观念的需要。不管你自觉不自觉,愿意不愿意,你的生命总是为一定时代的生命观活着的。
我们不愿意作这样的推理:你所主张的在意识中起主导作用的生命观不死,你就没有死,因为这是一般人现在还无法接受的。在理论上,这种推理的毛病也很严重,但这种推理对于人们正确对待生死问题,是会有一定的启示的。
如果不嫌过分牵强,孔子对待生死的看法,与我们的看法不会相差太远。
生命——“道”与“肉身”的福气是不能完全画等号的。这应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孔子的门人不明白这个道理,非要厚葬颜回,孔子认为这是违背颜回的本意的。他对于弟子们非如此做不可,心中充满了自责:“这是你们做的,和我无关。颜回把我当父亲,我把他当儿子,我太了解他的心愿了,他绝不会同意你们这样的做法。”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好学,不幸短命死矣, 今也则亡。
也许正是由于弟子们在颜回的葬仪问题上违背了孔子的心愿,也违背了颜回的初衷,当然也就是悖“道”而行,所以孔子会说,除了颜回以外没有一个好学的了。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子羔愚笨,曾参迟钝,子张偏颇,而由刚猛,真是没有一个好的。只有颜回差不多,却是穷得不得了。子贡没有被诸侯受命专门理财,却一富再富,他对商业的判断屡屡成功。
也许正是如此,孔子才会喊出这样的呼声: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这一段本是孔子对弟子们行为的一种感叹,但也透露出,孔子虽然已经明白了生命与肉身因缘的差异,但也陷在深深的困惑之中。
但是,我们以为在人类历史上这种差异的存在,不是永恒的绝对的,随着人类社会中生命“明德”的扩展,“明明德”的普及,这种现象会越来越少。人类历史的进步,不是已经令人们今日的生活大大不同于历史上的人类吗?在中国,时下再穷的人,也不会去茹毛饮血了。中国现在还不富,与全世界相比,还属于中下等水平,但就人民整体的生活水平说,绝对是超过所谓的“康乾盛世”的,即便是“贞观盛世”,人们的总体享受水平也不会比今日强。新时代有新时代的苦恼,过去中国历代皇家贵族,是不会有看不上美国大片的苦恼的,也不会有电视出花、电话不通的烦恼的。
人们如果以这种整体的历史的眼光,来看待生命,你会发现在今日的世界繁华中,正有着“你”这个生命世世代代生生世世的努力。你的生命本无形无相,只有当你的生命本质力量对象化之后,你才能知道“你”的真实存在,这人化了的自然,这人化了的世界,哪一处又没有你的生命本质力量的具体对象呢?如果你非局限于有一个生生世世的“我”,那便请看这人化的自然,事事物物中都有着你努力的因缘,但又绝对找不到“你”。
即便生命科学、信息科学可以令“你”再生,这个再生的你,还是要在人化了的自然中,才能真实地看到“自己”的生命的本质力量。
没有对象化,就无法找到真正的“自我”。
今天的中国人之所以会产生严重的信仰危机,正是和当年企望一个早上踏进共产主义天堂一样的幼稚,关键是没有找到真正的生命,真正的自我。总是希望,凡理想的皆应是这一世肉身应享受的,如果这一世不能享受就不是理想。狭隘的以肉身人为中心的生命观,已成为人类社会进步的最大障碍。
今日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焦虑”,来源于浮躁,而浮躁的根本在于以肉身人为中心的生命观。
空喊觑透生死、看破生死,对绝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作用。但我相信,不远的将来,生命本无生死的真相,将活生生地摆在人们面前。人们不但可以看到“自己”再生的事实,同时也会在“明道”中尝到现实的甜头。
我们寄希望于历史的进步,高科技的发展。
在这一则中我们没有提及南先生,这是因为南先生认为,人有没有灵魂的问题,还需要西方灵魂学家去解决。先摘一段奇文,与诸君共赏析:
“‘生从哪里来?死往哪里去?’照唯物论的解释‘人死如灯灭’,这答案行不行?不能满意。事实上证明,人死不如灯灭。如社会学、心理学、医学、灵魂学的调查,有很多的事例证明,譬如说有的人没有死,已经有死的征象。不说远的,就说发生在台湾的事,有位老朋友的老太爷,在他死前三天的早晨,他自己的老太太,就看到她的老伴站在门前往外走。老太太呼唤他不要出去受了凉,但又倏忽不见了。再回到房间一看,老太爷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这时老太太心里知道,老伴快要死了,所谓灵魂先出窍了,果然三天以后老太爷去世了。这种事例倒蛮多的,这许许多多事例,在科学上都还是不可知之数。生从哪里来?死往哪里去?我们大家都活到死,死是一个大问题,一人正常的死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位敢于大讲“开悟”、大讲“禅学”的老先生,着名的国学大师、佛学大师便是这样讲生死问题的?!
除了令我们瞠目结舌之外,又还能说什么呢?
这一切在科学上真的还是“未知”,但在东方文化里也还是“未知数”吗?
不理解“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的观念,不理解不能在一个具体的形象上寻求生命问题的解决,你就距离对生命的本来面目的认知差着十万八千里。
如果说《论语别裁》的上册,落入伦理道德迷雾中的南先生,对人们还有几分价值的话,到《论语别裁》的下册,谈到了生命问题、生死问题,南先生“术士”的本来面目,就再清楚不过了。
具体分析,留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