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论语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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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登堂易、入室难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人都相信他父母兄弟对他的夸赞。)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南容一连三遍颂“大雅”之诗句“白圭之玷,尚可磨也”。)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訚,谦恭。行行,刚健。侃,文雅。)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仍旧贯,仍然维持房子原样。)

子曰:由之瑟,奚为丘之门?

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

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

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

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曾经)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

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

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

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  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

唯求则非邦也与?

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唯赤则非邦也与?

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孔子的弟子,哪一个都可以说是“人杰”。没有哪一个是没有真本事的,就连最遭孔子贬谪的子路,也应说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人。正因其屡遭孔子贬斥,孔子门下的其他弟子也就一齐看不起他了。这时孔子连忙纠偏:

“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这话实是说,你们别看我对子路屡下狠手,实是由于子路经得住我的猛锤狠钳,你们这些人还不够资格呢!

夫子曾言:我的“道”怕是难行了,如果我的“道”真的行不了,我就驾船出海,子路你是可以跟我走的。

由此也可见夫子对子路的器重,这说明子路绝非一般的庸才。

师徒们闲来各言其志,不管是子路的“率尔”之言,还是公西华的恭谨之言,其实都显示了一定的才华。

孔子的其他弟子,如闵子骞,以“善”闻于世。但他向孔子问“善”时,孔子极不客气地说:(一个人能行善)而且能不践善之迹,也就是说不拿“善”作为为人的本钱,但就是这样,也不算是“入于室”了。

孔子对闵子骞这话是十分刻毒的,话语之外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以善闻名,所有人都不会不同意你父母兄弟对你的夸赞,但“善”、“孝”都不是你的资本。你为什么向我问善?不就是希望我夸赞你两句吗?如果你灵魂深处有一丝这种想法,你就远离于“道”了。

子张是孔子门下一大弟子,是后世“子张之儒”的创始人。他向孔子问过许多重要的问题:“仁”、“行”、“干禄”、“政”、“明”、“十世可知。”由于他为人偏激,最后走上极重人格修养的歧路。孔子认为他“太过”,“过犹不及”。

孔子的弟子论能力、德行,都可以说是各有所长,但孔子除颜回之外,无一人许为“入室”之人。

冉求长于政事,多才多艺,自以为治一个县样的小国是没有问题的,但当他助季氏敛财时,立即使孔子大怒。

子贡也是孔子门中第一大能人,但也屡遭孔子的批评,孔子对他评价也不高。

对于有德行的人,孔子也不许为“已入室”。闵子骞便是明显的例子,并且十分严肃地说:

“人们总赞许言论笃实的人,这种人真是君子吗?恐怕这种人也不过是庄重一点罢了。”

在孔子眼中,他的弟子不过是不会犯杀父弑君之罪罢了。

历史上最有争议的是本章最后一则,孔子令弟子们各言其志。依我们今人的观点,孔子的弟子都可以说是有“大志”的人,但孔子都不点头,反而是许了曾点。

曾点说,我只是想,当春天来了,冬衣一换,穿上舒适的衣服,农忙也过去了,和成人五六人,十几岁的少年六七人,到沂水里去游泳,然后唱唱歌,跳跳舞,大家悠哉游哉高兴地玩,尽兴之后,快快活活唱着歌回家去,这个境界看起来多渺小!虽然渺小,可是孔子听了以后,大声地感叹说,我就希望和你一样。

南先生说:“孔子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孔子就这么孩子气!所以说这段书很难懂。我们经历了这几年的离乱人生——国家、社会、天下事,经过那么大的变乱——才了解国家社会安定了、天下太平了,才有个人真正的精神享受。不安定的社会、不安定的国家,实在是做不到的。时代的剧变一来,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遍地皆是。所以古人说:‘宁为太平鸡犬,莫作乱世人民。’而曾点所讲的这个境界,就是社会安定、国家自主、经济稳定、天下太平,每个人都享受了真、善、美的人生,这也就是真正的自由民主——不是西方的,也不是美国的,而是我们大同世界的那个理想。每个人都能够做到,真正享受了生命,正如清人的诗‘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我们年轻的时候,家里有书房读书的生活中,的确经历过这种境界,觉得一天的日子太长了,哪里像现在,每分钟都觉得紧张。如果我们有一天退休,能悠闲地回家种种菜,看看有多舒服!”

看了南先生最后的话,我们突然想起了在《〈金刚经〉说什么?》一书中的那个一心向往“清福”的南怀瑾先生。

南先生用自己的小农的人格理想代替了孔子对“明道”的要求。这也便无怪乎南先生在生死问题上发表了那么多的奇谈怪论。他对孔子“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以及“克己复礼”这样一些重要命题,几乎无一不解得大错特错。

此处的错误是明显的。如果南怀瑾说的是对的,孔子对子路、冉求的志向就不会不肯定。子路、冉求就是要把小邦国治理成南怀瑾理想的那样。孔子的理想真如南怀瑾的一样,当然希望政治家能为此作出努力,为大家“能回家悠闲地种菜”提供先决条件,但孔子并未肯定子路、冉求的志向,可见孔子和南怀瑾先生不是一个路子。

那么孔子为什么会肯定曾点的志向呢?

明人李卓吾的见解对我们应是有一定启发的。

李卓吾肯定了孔子是因为自己有“急于用世”之心,才反复追问诸子的志向的。但曾点不言志向,而以眼前当下之实景对答时,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李卓吾在此处批曰:“热肠为这一冷。”在后面李卓吾又说:“孔子用世这心,于此滋戚(伤感)。所以‘喟然’,非关‘与点’。点后,三子之问,亦疑之也。”

从文学的角度说,李卓吾可谓独具慧眼,认出了“喟然叹曰”的真正含义。从下文看,曾点以为得到了夫子的赞赏,就专门留下来,想希望夫子说明原委。夫子道:“也不过是在家各人谈谈自己的志向而已。”他并没有再进一步肯定曾点,除了对子路“率尔”出言,有一点异议之外,对于其他二人基本上也是肯定的。

至于夫子为何突然心冷,当然和他急切的出世之心有关,但他也时时感叹“道”之不行。他曾说:吾道不行,便乘桴浮于海。也曾感凤鸟不至,河图不出,他的道难以传播。

有孔子,是中国文化的一大幸事,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今日我们看到的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这个文化圣人对生命的认识,可以与现代最先进的思想与社会文化接轨,使二十一世纪真正成为中国人的世纪,东方文化的世纪。有孔子,也是中国文化的巨大悲哀,孔子虽然不乏历史精神、辩证精神,但终是没有佛、道及马克思主义这么彻底。他太相信“道”可以凭教育宣传,可以传播四海深入人心,也可以通过参政,直接用于治国。他不了解,一种思想,总是从属于一种生命观的,而一种生命观念的产生,应该以整体历史进步为基础。个人,那些自以为明了“道”的个人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

从东方文化三大家发现生命的秘密,到马克思关于人的学说问世,其间大约有二千五百年的历史。这二千五百年,人类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文明有突飞猛进的进步,但究其根本说,也只是升了“堂”,尚还未“入室”。人类在马克思主义出世以后,宣传马克思的人太多,以马克思主义为终身理想的人也太多了,但对马克思关于“人”的学说的研究实在是太薄弱,尤其是马克思关于“人化自然”、“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学说的研究,几乎是在萌芽阶段。

关键在于人类太迷恋自己的肉体了。

非到自然科学以铁的事实打破人类对自己肉身的迷信以后,人类整体才可能真正“入室”。

“升堂”是历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