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论语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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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爱人非人;知人非人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

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

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  能使枉者直”,何谓也?

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  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达”,“明”也,舍明无达可说。子张是孔子的得意门生,但他对“达”的阐解,明显是外求了,混淆了“达”与“闻”的关系。孔子毫不客气地指出,你那不是“达”,真正的“达”是“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

孔子这番话便是合了内外道,内外相统一,但以内求为主,关键在“质直”二字。南先生将这二字解为“本质的正直,没有歪曲心思,做人做事,不用手段,不用权术”。而“好义”二字,南先生说是,“慷慨好义”近于墨子之义。这样的解释与前文皆无关联,实是望文生义。

“质直”,就是决不欺骗自己,“直心是道场”,将自己心头的层层伪装剥去,直达最本来的地方。南先生把它解为“正直”,不完全是错误的。“正直”,是自认为“正直”?还是希望别人认为自己“正直”?由于历代文人的歪曲,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中许多精确美好的概念,大失原意,最后成了束缚正常人性的枷锁。这一点不用我们去证明,把中国近一千年的历史与前一千年的历史对比一下,任何人都可看清这一点。苏东坡是伟大的,但苏氏的气魄绝对比不了屈原、李白。苏轼尚且如此,何言其他人。仅此一点便足以说明,东方文化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异。迄今为止,令人心旷神怡、心存豪气的盛唐气象,我们实在是无处可寻。而盛唐气象正是东方文化最典型的代表。只要有一天,中国人的文化心态不能类似于盛唐气象,就一天也不要说东方文化的真正恢复。

但,我坚信东方文化会磅礴于世的。

真正的“质直”和人们常说的“正直”、“正派”并无太大的关系。真正“质直”的人未必在外相上给人一种“正直”、“正派”的形象,只有那些自命为道学家的人为了装潢门面,才容易令世人感到他是一个“正派”人,“正直”人。

人的意识是生命本质力量矛盾运动的折光反映,它只能是个体的,但任何个体都必然要被它生存的时空因缘所局限,而生命本质力量运动的整体则无所谓时空,它绵绵相接,环环相扣,呈“帝网珠”状。个体所见只是局部。意识这个东西又有自己的特性,它永远是活动不定的,总是以“我”为前提,并形成观念,观念与观念相连,又形成虚假的关系,这便是人们常说的每一个正常人头脑中的文化观念。人对生命本质力量运动的感知,必须透过这一层又一层的迷雾,直达生命本质力量的真实流向。所谓“透过”,在儒学中称之为“内省”,只有“内省”才能明白“礼”的真实存在,前文孔子说的“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仁者,其言也”都是指的这种“内省”境界,即穿透意识迷雾窥见真实的过程后持有的心态。司马牛哀叹自己“无兄弟”之亲,正是被意识领域中的假象所迷,子夏一言透底:“四海之内皆兄弟”。子夏这语言和西方的自由、平等、博爱观,即启蒙主义者的幼稚认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子夏是把个体人比为兄弟,无亲疏善恶之分。孔子给子张讲“明”,就是要求子张排斥意识领域中的干扰,尤其是“浸润之谮,肤受之诉”最易使人迷惑,也就是说潜在的文化意识沉淀,和最表象的生理感受,最易迷惑人。

佛家对此有明快的讲解,即《楞严经》中说的“七次征心”、“八还辨见”,人们只要把意识领域中的一切观念还给本来,身体还给父母,光亮还给太阳,阻隔还给大山……剩下的便是“自己”。这一段经文常被人歪曲,似乎最后真的有一个“空”,“空”是从毕竟位说的,真正的“空”只在“还”的过程中,能“还”就是“空”。

为了使人们把握好运用好,我们将这一切通俗化为“永远不欺骗自己”一句话。人们在“内省”时要常常提防自己头脑中的各种观念对自己的欺骗。能防欺骗的“那个”就是你。这个“你”也是变动不居的,层层剥皮,层层省视的“你”,不是常在变动的“你”吗?仍然了无自性。

这一切便是孔子“质直”的本义。

“好义”则是:不仅在内省中要敢于挑战自我,挑战自我的本身就是寻找自我、发现自我。但一旦寻找到了那个真“自我”,你敢直下承担吗?这便是“胜己”的意思,“知己者智,胜己者强”。自省明白之后,恰是人们在常说的困惑、矛盾的关键时刻,囿于各种固有文化观念不敢“直下承当”。儒家所说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都是从“绝不欺骗自己”生发出的一个“勇”字,即直下承当之义。

王阳明对此说得好,“质直”必然“好义”,不“好义”就是未曾“质直”。这是人们衡量自己是否“质直”,意识是否真正接近了生命本质力量运动的真实相况的一个标准。

敢于直下承当不是莽直、莽撞,一旦决心下了,便需针对外在环境“察言观色”,实是审时度势,“虑以下人”是审时度势的补充,这和一般意义上的谦虚毫无关系,而是应当相信,在具体的事件中,你的对象一个也不会比你傻。

比如有一个弱智儿,此时肚子饿,正在吃烧饼,这时不管你有多么高的智商,想把这个烧饼骗过来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在这个事件过程中,这个弱智儿是烧饼的亲历亲尝者,他对烧饼的判断,决不会比智商高的差一毫分。只要你打破对“人相”的执着,而是俗话说的就事论事,就是“虑以下人”了。

这一切便是孔子说的爱人、知人的本义之一层。爱人就是爱己,你绝不欺骗自己,也就是不欺骗别人;你不欺骗自己,正是“知人”,当然也是“知己”、“爱己”。

“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这里的“直”,就是上文解释的“质直”之“直”,这里的“枉”就是意识反映生命本质力量的“折光”。这些“折光”皆是以虚假的文化概念为前提的。司马牛正是被自己的关于“兄弟”的文化概念欺骗了,才会苦于自己没有“兄弟”。跳出“兄弟”这种近乎于与生俱来的文化观念,那就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了。这便是孔子“爱人”的本义,这和西方自由、平等、博爱等所谓天赋人权的观念,看似类似,实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西方的观念是以人的生物性个体存在为前提的,希望社会从外部给予人以自由平等博爱。用基督教的观念说,大家都是上帝的儿女。

这是极粗陋的观念,是人类在其幼稚期的必然幻象。

孔子的观念是以人的生命的整体存在为前提的,“爱人”实是爱生命,生命永远是整体的,个体只是其表现形式。“泛爱众”实是爱生命的全体、整体,具体地讲便是爱自然、爱社会,爱一切人,不分真善美、假恶丑,皆是生命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也就是说,对生命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一切都爱,就是爱自己,爱自己就是爱人。那么,爱人,也就是爱的非人,也非爱。

“知人”也是如此,“知人”就是知己,知一切,凡“知”,皆是生命本质力量显示,都是其对象化,包括“知”本身。那么真知永远是知自己,知自己便是知一切,“一切”在这里才是真正的“人”,舍此无人可说。

西方文化把“人”局限为肉体人,亦即生物人。人,看似只是一个生物存在,在这一点上,人和动物没有分别。人不同于动物的根本地方是创造工具,创造工具使用工具的过程,永远不只是一个生物人孤立活动所能达到的,而是全宇宙的,而是全“宇宙—生命”系统的,即是生命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任何对象化都不可能只是个体的,而是历史的、整体的。所以知人,就是知己,知一切,同时也是知人者非人。

人们,你本来知一切,只是被许多具体的假象蒙蔽了。除了生命的本质力量,这世界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这是一个最能显示东方文化特色、且极为深刻的观点。

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一观点,也许好使人理解。

人心好比东流水,这个人心不是某一个人的心,而是指整体的历史的,人的历史性存在、时代性存在决定着人的历史性、时代性意识,人心很难超越历史,能有人超越,就是历史该发生变革的信号。

这种历史的整体的人心又必然要通过各个个别的“人心”体现出来,以显示其多样性,这便是人的意识对生命本质力量的折光。正如前文一再说过的,这种“折光”肯定是一种扭曲。正由于每个人都在“扭曲”,其合力的“矢量”恰恰是东流去的本质力量。

人们若细心观察水浪水流的变化,以及天空中云朵的变化,一定会发现这种“标量”与“矢量”的对立统一关系。

“质直”正是顺应了生命本质力量的历史前进“矢量”,一切“枉”,即“标量”,不管愿意或不愿意,都必须东流入海。佛教净土关于西方极乐的理论,灭度一切众生的理论,佛光普照的理论,皆是这种历史必然现象的寓言化拟人化表述。

“质直”,“枉”不得不直,这是客观铁定的必然。在这里教化、劝说、制裁、管理……是有作用的,但都只是表象,“枉者直”的根本原因是由于“直”合乎历史的规律,枉者不得不“直”。

请诸君将这一段我们的解释,和南怀瑾先生的解释对比一下,便知南先生离真正的东方文化有多远。

正因为这是历史的规律,一旦有人按历史的规律行事,如皋陶、伊尹,自然便可令天下服。这和他们个人的道德品质有关也无关,从理论上讲,实是两回事。

正因为这是历史的规律,对于一些听了忠告而讨厌的人,不必自寻其辱,随他去吧。随他去就是不随他去,不管他听与不听,改与不改,他总得被历史的潮流卷走。正如大清国的辫子,不剃也得剃,到今日留下一条大清国的辫子只能是嬉皮士的“时髦”游戏。留与不留都是无所谓的事。这便是“生命观”变迁的结果。

正因为如此,曾子才会说,君子以文会友,最后的目的只是为了以友人之文辅助我对“仁”的无限丰富无比深刻的认识。

“体仁”便是“明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