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论语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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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宪问第十四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

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莫错解“德”字

从颜渊第十二至此,《论语》的编排是很讲究的。从“克己复礼”的纲往下推,依平天下、治国、齐家、修身,一节一又一节细细推下,是希望给后人一层又一层的启示。这种做法正体现了儒家强调“有为法”的精神,但这样做的一大弊端是,言行说得太细了,容易使学习者忘了根本。事实上,后世曲解孔子,正是由于《论语》是语录体的,同样一句话怎么解释都行,最后是越解越离根本。

儒家经典最易歪曲成道德训条,而佛家经典则最易歪曲成神话迷信。我劝诸君在读东方文化的原典时,参考一点现代哲学如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等人的作品,以扩大眼界,同时还要多结合自己的最平凡的生活实际想一想,不要过高推赞古人,似乎他们都是神,好似他们的言行是只有神才能达到的。记住,他们都是最普通不过的平常人。

读东方文化原典,必本着一颗平常心。

你看孔子讲的“仁”、“德”这些概念多么玄妙啊!

国家有道之时,贪俸禄是错的;国家无道时,贪俸禄也是错的。那什么是对的呢?只好去隐居了。南先生便是这样讲的。这么说来,孔子的“有为法”的核心,便和《大学》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相背离了?那如果是当了皇帝又该如何?也去退隐吗?人人都退隐,这个国家该由什么人来管呢?

“克、伐、怨、欲”全都没有的人也不能算是“仁者”,那什么人才能算是“仁者”呢?南先生在此解释说:“由此可知孔子所称的仁,中国文化所标榜的仁的道体,就像道家、佛家的‘得道’那样,不可知,不可测,是非常高,不可思议的一种境界。”

正是由于此,“道”被神化了,“仁”被神化了,“佛”被神化了,“德”之一字也被神化了。这些概念的内容被神化到了所有的人都无法达到的地步,但又非想达到不可,这就为“假道学”、“伪君子”留下了通道。许多人就是在这种完全不自觉的情况下,成为伪君子的。

其实,孔子所说的“德”、“仁”这些概念是非常平实的概念。第一,一定要离了相、破了相说话。第二,回归自心,只要做到了不自欺、不自谦,就是还了生命本质力量的原来面目。千万不要神化生命的本质力量。你虽然找不到它,但你感官所触之处无非是它,真善美是它,假恶丑也是它。舍了它,在与不在,有与没有,都是不可讨论的,也就是说不要以为只有人间称为高尚美好的东西才是它。越是神化,越是玄化,越是找不到生命的本质力量。

什么是“仁”?正是生命的本质力量使众生成为生命、成为“生”之物,所以它是“仁”。

什么是“道”?正是生命的本质力量从隐在到显在,直达到大放光明的过程。

什么是“佛”?正是生命的本质力量,明白人,明白一切,最后明白(即觉悟)生命本质力量自己的存在,并令一切众生明白你就是生命本质力量的化身,你就是“佛”。

什么是“德”?一切令众生“明”(觉悟),令众生“明”自己的一切莫过是“德”,越“明”越有“德”,越明越是“德”的一切行为都是“德”。并非人间所谓的“道德”才是德,非道德、亚道德、准道德全是“德”。一句话,生命本质力量从隐在到显在,从显在到大光明所表现的一切无非是德。“明”便是德之母。

《大学》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至善”便是“德”,生命本质力量所了知的一切无非是“德”,因为它本身就是“至善”,可惜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德”也就不是德了。本来,识与不识,它都是德,只因你不识,对于你,它不是德,你也就无德可言。凡在表面现象上追求的,哪怕是人们称之为真善美的东西,也不是德,而是德之幻。

仅仅只是“怀居”者,无德,所以不是士。

有德者必是审时度势者,但也必是“质直好义”者,所以邦有道时,危言危行;邦无道时,危行言逊。

真正的德者,必知德之从来,而有言。有言者,未必知德之从来,所以说无德。仁者无所惧,因为一切无非至善,无非亲民,何惧之有?勇者不知勇之所以然,匹夫之义气耳。羿、有勇,但不知亲民,不知勇是至善所赐,匹夫耳。禹、稷虽未必知“仁”,但竭力亲民,所以是“仁”是“德”。南宫不以一孔之见观人,见亲民之人便赞,正是其“尚德”之处。

君子不仁,此“仁”乃表象之仁,君子不断杀戮,但未必是不仁。周武王伐纣正是以“不仁”显示“仁”。小人生活于幻象之中,认贼为父,认假为真,即便如朱熹之“仁”,也是“伪善”、“假道学”。

“爱之,能勿劳乎”一节今人解为“真爱一个人,如爱自己的孩子,不能溺爱,太宠爱了就害了他。”(见南怀瑾《论语别裁》647页)这种解法实是太随意了。孔子在这段话中的代词“之”、“焉”是有区别的,“之”是他,“焉”是我。这是极深刻的一段孔子自己的独白,对于“明明德”没有切身体验的人是很难一下明白的,仅从字面讲,往往会搞得人啼笑皆非。任何一个头脑清晰的人,都不可能将第一个“之”当小孩子讲。对自己所爱的人,却偏要他操劳,这讲得过去吗?南先生无法自圆其说,只好引申出一个“孩子”的比喻,其牵强是明显的。这里的“爱之,能勿劳乎”,其正解正是前文的子路问政,孔子所说的“先之劳之”。而第二句“忠,焉能勿诲乎”的解正在子张问政,子曰“行之以忠”一句。这两段前文已解,不重复。此处孔子错开用了两个不同的代词,实是“毋我”之意。生命,我爱你,所以我要无倦地操劳“你”,这“你”就是自己。正由于此,才有了下文“忠焉,能勿诲乎?”李卓吾解“忠焉”为“自忠”,是极有见地的。正因我爱,所以我自忠,既然自忠,就绝不允许自己骗自己,“我怎么能不揭开自己心头自欺的迷雾呢?”真明了德的人,永远是无倦地“劳”自己的“心”的。

我者非我,非我正是我,这正是孔子提倡的“毋意、毋固、毋必、毋我”的本义。宋理学正是不明白“我”的二重性、矛盾性,没有将生物的“我”与生命的“我”分开,所以才会给人们加上了一道道的道德枷锁,生怕人家做了“坏事”。他们哪里知道真正做好做坏的皆不是我又不离我的道理。于是,“德”之一字便成了套在中国人头上的神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