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 欲寡其过而未能也。
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 贡曰:夫子自道也。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 佞也,疾固也。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故有惑志于公伯寮, 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 公伯寮其如命何?
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子曰:作者七人矣!
自从进入“宪问第十四”之后,我们多是自说自话,没有具体与南先生讨论了。这一来因为是我们自己的观点就是那么几句话,前文早已反复说了,如果再说也还是那几句。我们以为南先生的毛病也只是那么些,反复说也没有意思。再者,本人乃一微末之人,没有南先生那么大的名气,不敢像南先生写出那么厚两本《论语别裁》。我写长了,出版社是决计不会出版的,人家要考虑商业利益呀!为了来得简洁,只好避开南先生,径自说话。不过,读者也可以去查一查南先生《论语别裁》的后半截,那与其说是解《论语》,不如说是海阔天空地聊天,与《论语》本身的文字大半无关。如果不相信,便请看南先生对孔子“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解释,洋洋数千字无一句触及这段语录的本题,最后提到那个宋理学开山者之一张载的几句豪言壮语,似乎是触到正题了。南先生介绍了张载的几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番话是极为似是而非的一段豪言壮语,与孔子的语录相比,几乎是偏到旁门左道。“理学”祸害中国千年,和张载这种提法不无关系。张载这番豪言壮语,在骨子里恰是犯了孔子的忌讳:“今之学者为人。”
对于一个真正明白了的人,一个真正的东方文化的传人,他首先想到的是,我就是要弄清我自己的生命本质,弄清楚我自己到底是谁。其实,当一个人真正立了这样的志向,其他一切话都不必说了,这本身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应是“为学”的题中之意。
如果不是如此,而是出手就准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他不仅做不到这一切,反而会残害天地之心、万民之命,为左道开旁门,遗臭千秋。宋以后的中国史无法和宋以前相比,中国一天比一天衰落,直至成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历史,就是铁证。
其实,一心想为天地立心者,永远自己安不了心,不仅立不了天地之心,反而坏了天地心。一心想为万民立命者,不为自己立命,不仅立不了万民命,反而坏了万民之命。一个“学者”若真是为自己安了心立了命,不管是否愿意为天地立心,为万民立命,此心此命自然立了。
南先生根本不知孔子的用心何在,所以也不知孔子为什么会无限感叹蘧伯玉家使者的回答。南先生在解此段时,大讲什么出使者的修养,几乎要讲出如何为国家培养外交家的原则,实在是口若悬河、离题万里。
孔子在这里只不过是说,人们不要管人家如何,不要去论别人的长短(“子贡方人”),只要管好你自己的心(“古之学者为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当你真正做到事事都不欺骗自己之时,你四周的人也会自然达到这个水平的。蘧伯玉的家人也能说出那样的话来就是一个明证。孔子在批评子贡时,说自己没有工夫管别人的事,也就是说正确的做法就是“为己而学”,为安己心而学,为永远不欺骗自己而学,“君子思不出其位”。你越是“思不出”自己的本位,你就越能影响这个世界,影响万民,你就是一个不是圣人的圣人,不为继承东方文化而真继承了东方文化的人。如果不是这样,你就是一个学问上的野心家,学问上的吹牛者,学问上的大骗子。
孔子的伟大正在于他永远审问自我、拷问自我,这个过程也就是发现自我、寻找自我乃至实现自我的过程,也即是“克己复礼”,不用管别人是否这样,只要你能这样,这个天下肯定“归仁”。
孔子说: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他提出的三条不是给别人提的,只是对自己的,所以他说:君子之道三焉,我无能焉。他承认自己还没有达到,正是他达到了,他越说自己没有达到,他的弟子越认为是他达到了,这是为什么?南先生说这是孔子的谦虚。南先生你真是敢信口开河,孔子决不会如你想的那样,认为是自己的谦虚,他是实实在在认为自己没有达到,你明白孔子为什么这样想吗?
参不透这一点,就永远不要解《论语》,因为你根本不知孔子是如何用心的,你也就永远理解不了王阳明“知行合一”的说法。
我达不到,我努力争取自己达到,不正是“行”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达到不达到的事呢?
这中间的道理是非常深刻的,关键在于,孔子基本达到了真正的“毋我”。因为本来没有我,从生命的本质力量讲,“我”和一切生命体是一个整体,我能安心,是整体的心安了,我能有德,是整体的德显露了。“德不孤,必有邻”、“无友不如己者”。我不是不管别人,是我无法管别人,我也管不了别人,“和而不同”嘛,“人不知而不愠”嘛。我管我自己的心,这是完完全全个人的事,想让别人知道,别人也知道不了,所以我不怕别人不了解,只怕自己不明白自己。我要不明白自己,我要欺骗自己,那也就欺骗了一切人。
一个人不猜测别人,不怀疑别人,能算是一个“先觉”和贤者吗?还不够,关键要问自己是不是安了自己的心,是不是逢事都能不欺骗自己。
像孔子我这样的人永远也潇洒不起来,不能像你微生亩那样潇洒,我每日每时都诚惶诚恐只怕自己欺骗了自己,这是我根深蒂固的毛病啊。
走自己的路,由别人去说。孔子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在他活着的时候,他的人生理想未必能实现,他却至死也不改变初衷,可见其“疾之固”。但是,我们再看历史,正是这位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人,正是这个无心“管他人”的人,正是这个“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的人,德传千秋,二千多年来做了帝王师,直到今天这样的时代,我们更看清了他的价值他的可贵,这是为什么?
南先生,孔子的上述说法是一个“谦虚”可以概括得了的吗?
孔子谦虚什么?他是中国史上最大的狂人。正是由于孔子并无南先生说的那种“谦虚”的美德,所以他会时时感叹“莫我知也”,“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一个真正做到了下学而上达的人,一般说来,四周的人是很难理解的,但他自信上达了“天心”,知他的只是“天”。
南先生对孔子“下学上达”的解释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他说:“因为孔子出身穷苦,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下,体会人生哲理,成就智慧的德业,升华上达,超越世俗。”
不客气地说,这种似是而非的解释,是一切完全不懂东方文化的人,也可以从字面上引申出来的。南先生没有切实用过“心”啊!
“下学”,形而下,具体的、生动的、活生生的现实世界中发生的“事”。我遇见的每一件事都是我的“学”,学什么?“明明德”,明心,战胜一切假象对心的屏蔽,直至“不自欺”,即“明白”。用我们今日的话说,意识要真正反映“客观”的真实矛盾,实事求是,这本身就是“上达”“天心”。因为我们遇见的每一件事,都是“宇宙—生命”系统的因缘在此时此处的必然聚合,不然不会有“事”,我能不自欺,就是反映了这个“事”的真实,就是识了天心,应了天心。君子不自欺,就是上达;小人常自欺,就是未达。“不自欺”才是真正的“直”,君子上达天心,所以对一切外来的怨、德皆报以“直”。这种行为不仅是习惯于下达的小人不能理解的,一般人也不好理解,只有“天”理解,历史理解,历史会证明我是对的。我们中国的二千年的历史,已经证明孔子是被“天”知了的。所以真明白了的君子,一定是遁世无闷。这不是他愿意退隐、功成名退,而是世人不可能立即理解他。功成身退、隐于朝、隐于市、隐于野,皆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些东西无所谓追求,无所谓道德。如果有人以这种心态自许,那他就是一个大骗子。孔子常常感慨万千,就是由于他无退隐之心,永求积极入世但又办不到。
孔子对于个人的前途和命运不是不关心,如果他真的不关心,也不会周游列国去找官做,但愿望归愿望,现实归现实,“知”和“不知”永远是一体的。人的愿望永远是依“已知”建立的,但要明白任何“已知”都是有限的,后面都隐藏着无数的“不知”,承认“不知”的真实存在,就不会执着于个人的愿望。个人愿望只是依赖自己从“已知”得出对客观整体运动的一种判断,成功不成功是不一定的,成了我也要继续调整我的认识,不成功更应调整自己,不存在去报复别人的问题,孔子对公伯寮的态度就是如此。孔子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代表“道”的,从终极的意义上,自己绝对是要成功的,这个信念是建立在他对自己、对生命,也是对宇宙运动大势的根本判断上的,孔子于此绝不动摇。但这里还有一个因缘成熟不成熟的问题,真君子绝不计较一时的成败、恩怨、情仇,他耐心等待着非来到不可的成功。
成功也无成功可说,只不过是“己心”与“天心”相应罢了,天还是那个样子的天,地还是那个样子的地。人化了的自然,还是自然,天地间只多了一个“明”,繁闹纷纭的历史,如一幕幕闹剧,白驹过隙,似露、似梦、似雾,天地宇宙还是天地宇宙,原来有多么热闹,今后还会更加热闹,但从根本上说这热闹从来没有增加过,也从来没有减少过,只不过过去是黑箱中的热闹,将来是“光明”中的热闹。如果不去辨析热闹的具体形态,热闹也只是热闹。
中国的知识分子是世界文化的一个杰作一个奇迹,他们不对天、不对地、不对君王、不对贵族,只对自己的“心”负责,对自己不自欺的心负责,当然也是对天对地对君王对百姓负责。但是这些儒家弟子,在不自欺中,在坚定的绝不自欺中,也常欺自我。
张载那豪言壮语就是一种“自欺”,你能真为天地立命吗?你真能为万民立命吗?天地万民让你立心,你才可为之立心,然而你本无心,天本无心,何处去立?你不过是假想了一大堆“天心”,去规范活生生的人群罢了。宋代理学中,精华不少,但骨子里是假想了一大堆“天心”去束缚自己、束缚别人,实是制造了一个大骗局,令一切愿意“勿自欺”人的努力化为泡影。
那些被南先生不断表彰的得道归隐者,更是为自己为他人设了一个大骗局,为自己的不智和怯懦找了一块挡箭牌。
孔子说:“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这句话的核心不是该隐不该隐,该辟不该辟(避),而是说的真正的“不自欺”,不为充一个英雄而去冒险,那是自欺,也不为充一个贤者而遁世,那也是自欺。
正如我们反复说的,“用心”在东方文化来说是根本的根本。所谓“用心”就是使意识更符合客观真实,这一点《大学》的第一节讲得非常清楚。此处的“辟”,是指自己不按“世”、“地”、“色”、“言”的文化概念所规定的去体认自心,不就是辟了世、地、色、言吗?在这里需要简单介绍一下东方文化对“言”的看法,语言本身也是一种对生命本质力量运动偏离的折光映像,也是一种假象,真正的“明心”者必须穿透语言的假象。现在有人把孔子的“辟言”解为“辟开人们的恶言恶语”,这是不对的。孔子这里的“言”是指整个语言而说的。在知“止”之后,定有“安”、“定”、“静”诸种心态产生,在这种心态下直认当下,该隐便隐,该避便避,该冲便冲,该斗便斗。这里无固定的原则可讲、可求、可探。南先生在讲这一段时,大讲何时该隐、何时该出,本身就完全讲偏了,把人们引入了表面的概念化的策略安排上,或者引入到抽象的道德规范上。这是长期以来许多人篡改东方文化最基本的手法,也是长期以来研究东方文化失误甚多的根本原因。
人们,除了一个“明白”,其他的一切皆不是你主观意识所能达到的。
“明白”是生命最最本质的内驱力。东方文化的逻辑起点是一个“知”。任何“知”都是“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任何“知”都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令“万物有名”是母亲的职责,变不知为知是生命的本质运动,终极是“明白”,直至“佛光普照”。“佛光”本来“普照”,只是你不知它早是“普照”,那么对于人来讲,达到“普照”是生命活动的根本的内驱力。这就是自然的“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