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论语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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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一以贯之”与可见非性

不用我们多说,读者也可以想见,南先生对孔子的上述语录,肯定是可引申出无数条道德训条。第一段可以解为“安贫乐贱”。子张一节,南先生引出了“待人诚恳”。“言忠信,行笃敬”,是更明显的道德,至于说到史鱼的“直”,当然是说人要有“正直”的品质。

不光南先生如此解,其他许许多多学者皆是如此解,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解。这些解《论语》的先生们,无论如何无法把他们依文生义树起的道德训条,和孔子“一以贯之”的思想统一起来。以子张一节来说,南先生解释了一大堆“外交”要诀,就是没有把这些和孔子的“一以贯之”结合起来,《论语别裁》是一部很有意思的书,凡用“儒家”道理讲不通的地方,南老就用佛家、道家的道理讲,也不管上下章节是否可以贯通。如“一以贯之”一节,南先生不知说了多少,但最后也不知南先生要说的那“一”到底是什么?“一”本不可说,这是禅宗的一贯看法,我们不言他的是非。但是,一讲到舜的“恭己正南”与子张一节,南先生的大道德又一个接一个出来了。就是不知这些大道德,和不可说的“一”,到底是什么关系?

正如王阳明批评朱熹的,朱子把学问做得“支离”了。王阳明在他生存的时代,能这样扳倒一个“小圣人”,已是很不简单的了。只是由于王学的“良知”说很难把捉,后世人把握错的很多,所以人们对他对朱熹的批评,也大半不太在意,更无人依他的观点去细解《论语》。从我们看到的南先生的一系列着作看,南先生并未真认可王阳明,其实王氏才是得孔氏真谛的少数几人中的一个。

所谓“一以贯之”,在我们这本书中,似乎不必再讲了,前面已反复讲过。“一以贯之”,无非“忠恕”,忠者忠于自己的心灵判断,绝不欺骗自己,但也绝不强求别人也必须如此,对于别人永远是“无友不如己者”,永远是“察言观色,虑以下人”,这便是“恕”。

这一切和学问几乎没有关系,反而是学问越多,概念越多,屏蔽越多,学问、知识这东西用好了是智慧的翅膀,用不好是智慧的累赘。完全否定学问、知识是错的,完全迷信学问、知识也是错的。

南先生在这里引述了一条老子的语录旁证他的观点,且看南先生是如何说的:

“这里孔子就说自己的学问不是靠知识来的。这是一个大问题。要研究什么是孔子的学问,这个地方就是中心了。我们讲来讲去,讲死了也没有办法说出来的。举一个例子来说,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什么是学?普通的知识,一天天累积起来,每天知识累积增加起来就是学。为道呢?是损,要丢掉,到最后连‘丢掉’都要丢掉;到了空灵自在的境界,这还不够。连空灵自在都要丢掉。最后到了无,真正人性的本源就自然发现了。孔子这里就是说,不要以为我的学问是‘益’,一点点累积起来的知识,而是找到了这个‘一’,豁然贯通,什么都懂了,的的确确‘一’这么个东西。从我们的经验知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是要增加人生的经验,其实这还是不够的,必须加一句‘交万个友’,还要交一万个朋友,各色人都接触了,这样学问就差不多了。由学问中再超脱、升华,可以达到‘本源自性’的地步了。”

南先生,像你这样找“本源自性”是永远也找不出来的。只要你还“活”着,你还在知、还在想、还在动,这一切皆不是“性”,更不是“一”,不是“一以贯之”的“一”。

南先生之所以犯这样的错误,主要是他不懂佛学的净土理论,不知释迦灭度一切众生,令一切众生入弥陀本愿大海的“海咸一味”的真谛,所以他就不懂老子,也不懂孔子。

老子这段语录,必须破了“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去理解。

请听老子是如何说的: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结合老子“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的思想,我们知道老子是把自己的“身”,作为“天下”之“用”的。“身”的根本在“天下”,天下的一切功能聚合成人的身的“用”。用我们的话说,“人”只是生命本质力量显像的一个载体,如果迷于这个“载体”,大患便来了,如果知我的“身”只是“天下”的载体,我何患之有?我的身“寄天下”、“托天下”,即将“我”——“身”,“寄”于“天下”,“托”于“天下”,我的一切“患”自然不存在了。如果有患也是“天下”之患,“天下”则是本身无患可说的,我身又何患之有?

这是老子的基本思路,从这个思路看老子关于“为道”与“为学”的关系,你就可以正确解释老子的观点了,“为道”、“为学”都不是局限于“我”、“人”相中可以说得清的,局限于“我”、“人”相,永远找不到“道”、“性”、“一”。

人们打开眼界看看眼前的人类历史吧,不要分什么东方文化、西方文化。今天的人类中还有几个人还在论“性”谈“道”的?几乎没有了,如果说有,也不过是几个自作高深的学者大师,但这个世界到处是“为学”的,无处无事不是“学问”,做学问、学知识,出人头地,赚大钱……正好是时代的风尚,“道”损了,从释迦、老庄、孔孟之后,“道”日日在损,“损之又损”,几乎没有道了,仁人志士们大叫东方文化完了,孔孟完了,释迦完了,老庄完了,这个世界堕落了。

这个世界真的是堕落不堪了吗?南先生你抄老子这段语录时,为什么不把最重要的一句抄上?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而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这是不可分裂一个完整的历史的整体的三段式,最后一句“无为而无不为”非常重要。

因为我“身寄于天下”,“身托于天下”,“无为”是吾之“身”;“无为无不为”便是“天下”。如果人们不被表面现象所迷惑,这“天下”正在“道”中飞速发展,这“天下”本身就是运动着变化着无始也无终的“性”、“道”、“一”,在整体曰“道”,在人曰“性”,统称曰“一”。

我已经在不少地方谈到了现在的这个世界,从物质到精神各个方面都在沿着“道”发展,无处不体现着东方文化三大家对这个世界的理想追求,电话、电脑、电视、汽车、飞机……正是人的特异功能的普遍化,辩证思维在哲学、政治、经济、文化……以致许多人身上已是常识,宇宙的整体性无限性也成了人类的共识,二十世纪的信息科学、生命科学,必将使人类在观念上把肉身人和生命的本质力量分离开来思考,从而开创人类更美好的未来。

这一切都是孔子时代,除个别智者之外的一切人无法思议的事。这一切便是老子说的“无为无不为”的现实状况,不可反驳的现实状况。

人们如果不能以这样宏阔的眼光理解东方文化,那便只能是远离东方文化。我们这个时代正是“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的时代,是“道”“损之又损之”的时代,“乱”、“堕落”是必然的必然。只有庸人才会怕这种“乱”,讨厌这种“乱”,因为他不知这正是“无为无不为”的实现过程中必然出现的现象。

今天还需要我们出来写书,阐述东方文化的“道”,反驳南怀瑾先生之类的大师,就说明“道”还没有“损至无为”,待我们无话可说之时,才是“无为无不为”的终极。“大通智胜佛,十劫坐道场,佛法不现前。”

无佛、无道、无儒,是东方文化的理想。

到了这时,人们大概可以知道什么是“性”和“一以贯之”的“一”了。“不自欺”,“内省不疚”而“一以贯之”本身就是“性”,不要离此再找一个可以抓着、碰着、见着……的“性”。

“可见非性”,这便是“德”,真正明白这便是“德”的人太少太少了,他们总是去找那可见可赞的“德”,那恰是“缺德”。

子张问行,“行”就是不自欺而一以贯之,史鱼就是如此,蘧伯玉就是如此。为了不自欺一以贯之,可以舍去生命,“杀身成仁”,成仁也非“性”。

这便是可见又不可见的“性”,可见又不可见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