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论语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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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东方文化的根本精髓是什么?(1)

对于历朝历代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尧曰”这一章,几乎人人都知道,但都认为难以讲清。下文孔子关于“五美”、“四恶”的提法又似乎是人人都可以掌握的。其实不然。真正难懂的恰是孔子说的这一段话。孔子的话是他自己提炼过的,你如果不知道孔子用心的着力处,很容易当成教条来使用,最后必是南辕而北辙。

“尧曰”这段,如果用今天的白话文解释很容易:“舜哪!上天的大命落在你身上了,公允地去执掌那个无偏无倚的中道吧!”

但是对于下一句“四海困穷”四字,白话文的解释便无法译了,为了语句的连贯,只好译成:“若果是(你治下)四海困穷了,你的天禄就终了。”好似是尧对舜的警示。舜传位给禹也是如此说的。

对于这段话,南先生的解释更妙:

“尧告诉舜‘允执其中’,‘允’字有两个意义,一是信,一是平。就是告诉舜要坚持把握住公平的原则,不准有偏私,不可动摇,如果不把握这个原则,天下国家,四海之内,人也好,物也好,都会垮的。在尧的时代,中华民族的国家还没有建立完成,还有水灾,大禹治水之后,黄河、长江未开发,整个国家在水患中,还痛苦得很,是最困难的时代,如果为政不能持平,整个国家就完了,假使做得不好,就‘天禄永终’。这四个字可作两面解,做坏了不得好死,做好了上天给你禄位,永远有好的结果。古文的美感在这里,讨厌难懂之处也在这里。‘天禄永终’四个字是凌空的,每个角度看都是圆满的。所以好的古文用白话一做解释就完了,美感就破坏了,等于好的图画,没办法加一笔,也没办法减一笔。”(《论语别裁》902页)

这便是着名大师的解释,由人们自己去分辨吧!从南先生的解释中,我们可以看出,把“四海困穷”解为“如果治理不好,四海又困又穷”,与“天禄永终”四个字是衔接不上的。历代许多学者用了各种解释,就是想连贯这两句,但很少有人可以真正贯通。就连赫赫有名的朱熹也只能这么解释,反倒是南怀瑾看出这种解释是通不过的,于是把“天禄永终”作了正反两方面的解释,看似通了,但反而是更勉强了。

要真正弄清这段话的意思,关键是“允执其中”四个字。这四个字是东方文化的常见语,也是解释得最乱七八糟的四个字。南先生的《论语别裁》中专有“辨中边”一节,其解释大家可以查阅,他认为从外部的具象世界中怎么也找不出一个“中”来,只好从“力学”上说开去。

“力量均衡了就是中,拿支筷子来说,不要以为筷子两端间的中心就是中,筷子两端的粗细不同,重量不一样,将一支筷子搁在手上,使筷子保持水平,两边均衡了,这筷子与手指的接触点,才是中。所以在思想上可以持平的才谓之中。因此中是一个抽象的名称,也可以说是一个实际的东西,如太极拳每一个动作都有一个中心,这就是圆的道理,也就是太极拳的道理。并不如后世的解释中庸为滑头,而是要懂得持平的中心点。这个学问研究起来太难了,并且涉及人格的修养,所以我们做人处世要持平,真能做到平,则一个人平了就没有话讲,‘水平不流’、‘人平不语’、‘不平则鸣’,一不平就乱起来了。为政的道理也在持平。可是求平很难,所以中国人讲究天下太平,太平实在难求。‘平’就是‘中’的道理,个人修养,做人处世也如此。‘中’的道理暂时讲到这里,发挥起来很多,可能讲上半年多。”

“允执其中”,在有的地方也写作“允执厥中”,孔子有时也说成“吾叩其两端而竭焉”。

这四个字的原话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正如南先生所说,讲东方文化,而不讲这四句话,那就等于什么也没有讲,不管是儒、道、释哪一家,这是必得真懂的四句话,惟有佛家的净土学说,远远跨越了这四句话,但仍是从这里入门的。

南先生把“人心惟危”的“危”,讲成“危险”,这是个笑话。对于南先生这样的人来说,他完全应该明白,这世界根本没有“危险”这个概念。有这个概念,就是根本没明白什么是东方文化。这个话题说远了,应是将来解《道德经》的话题,这里只是顺便提一下。

“人心惟危”的“危”,可作“岌岌可危”解,但不包括“危险”的含义。人的心,好似山头之火,随八方风云动,永无终息,这是人类大脑运动的最基本特点,用佛家的话说便是“诸行无常”,人的意识永远无常态。与这人心一体的“道心”,不是指离了“人心”之外,还有一个所谓的“道心”,道心就是人心,人心就是道心,二者是分不开的,也不能分。明白了“明德”,人心就是道心;不“明明德”,道心就是人心。“道心”的“微”是“微妙”之“微”。这两句话加在一起讲,“危”与“微”是同一个意思,指的同一回事,凡危必微,凡微必危。对于“人心”,是山头火随八方风动之“危”;对于“道心”,人心正是认识把握“宇宙—生命”系统的无常而微妙的运动的唯一对象。你知道此时此刻“宇宙—生命”系统是如何运动的吗?看你的“人心”吧,那就是。“宇宙—生命”系统运动的显像千奇百怪,只不过由于角度、地位、时间的不同,在一个人和一个人的心上都不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可比性,但全是“宇宙—生命”系统的全息,这正是“道心”可以理解的“微妙”处。

如果说这四句的前两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还是描述性的,下两句便是东方文化公认的大法了,也是我们这本书反反复复讲的大法了。

“惟精惟一”实是指本心,这个“本心”是说不清的,若粗浅地说,即人的那个“能知”,但这个观点远涵盖不了“本心”的全部。用佛家的话说,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它本身无善无恶、无美无丑、无真无假,“惟精惟一”。这就是六祖慧能说的“自性”:“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只有它是一切“存在”的根本。没有它,一切都是无法说的,它本身也是无法说的。正是由于“它”,无善无恶、无美无丑、无真无假,所以才可以显善显恶,显美显丑,显真显假。这里的真善美、假恶丑,从根本上讲全是“宇宙—生命”系统的运动,而不是“它”,但离了“它”,又无所谓真善美、假恶丑。从最最根本的意义上说,真善美、假恶丑只是一种文化假名,是人类随自己的时代地域的文化观念为“客观运动”立的假名,即事物本身——意识显像的对象本身。真善美、假恶丑是人类给自己的意识相定的假名,对“宇宙—生命”系统来说,并无实义。“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是最彻底的唯物主义观念。

一切无实义,一切也有实义,因为从人类的角度讲,“惟精惟一”的“明德”要从“隐在”向“显在”运动。明德的这种从“隐在”到“显在”的运动又分两个层次。宇宙中本有“明德”,显也好,隐也好,它丝毫无损,无所谓隐显,但毕竟要从“隐”到“显”,这是不可违拗不可逆转的宇宙过程。

从没有人类到有人类是一个由隐到显的过程,从人类的盲目生存到人类的自觉生存,也有一个“明德”由隐到显的过程,人类不断扩展自己的认识,与其说是了解外在的变化运动,不如说是一步步精确确定自己的心,知——明德,二者是一回事,无内外可分。这个过程永远不会完结,人对“自己”了解越多,也就是对“宇宙—生命”系统了解越多,这个过程谁也不能阻挡,如大江东去,不管如何的千弯百转万般回肠,它都得“逝者如斯夫”。孔子说得最妙,这个过程永远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孔子这段话最准确地表达了“明德”的隐显关系,知是“显”,不知是“隐”,“显”、“隐”对立而统一永存永在,但毕竟趋向于“显”。

正如前文说的,“明德”由“隐”趋“显”的过程中,可以区分出几种不同的“生命观”阶段。在一个相对稳定的阶段里,“明德”表现在每一个人身上的认知方式——思维方式与价值观念,有极大的类似性。不同阶段的连贯便是人类文化史、思想史、文明史。史本无史,说史已经是自欺了,只是“明德”的逐渐趋“显”。趋显也无所谓趋显,是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以自己的文明进步说“明德”在趋显,对于“宇宙—生命”系统本身,永远是“涅寂静”。

“允执其中”就是“不自欺”、“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不助不克”、“勿忘勿助”。以南先生说的那种“持平”是自己骗自己的说法,人在生活中如何“持平”?真能“持平”吗?如果有个“持平”可把握,那就是孔子说的“德之贼”的“乡愿”,貌似持平其实是大不平,永远没有真正的“持平”,只有一个“不自欺”。对于自己“不自欺”,既不要放纵,又不要阻隔。如果依自己的文化习惯,对自己“不自欺”,作了一般的真善美、假恶丑的判断,从而依概念去取舍,那就不是“允执其中”,而是释迦说的“知见立知,即无明本”,只有“知见无见”,才是“涅”。

这恰恰是人类最难做到的,人类总是依自己的概念,阻断“好好色”、“恶恶臭”,这就不能不给自己带来痛苦。因为事物的结局不因你的概念而有丝毫的改变,事物按自己的客观逻辑发展,你的判断肯定落空,给你的只能是痛苦。“痛苦”本身当然无实义,但你毕竟要痛苦一番。这虽无碍于“宇宙—生命”系统的运动,但人类社会却永在苦难中挣扎。这便是人类痛苦的根源。与此相关的是,人类的意识活动为什么总是扭曲自己的映像,从而作出不正确的判断,给自己带来痛苦,那是另一个大课题,如果有机会,我们会和读者一起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