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论语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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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仁”是实实在在的历史本身

如果仅从字面上解释这段语录是很容易的。

教授们是这样翻成汉语的:“说话巧妙,脸面好看,仁就少了。”

这一译文的最后一句译得不对,“仁”,无所谓多少。应译成“远离了仁”,似乎更确切一些。

如果不作深入的解释,仅从字面上这么译,应该说是相当不错的,反而少了误解。

麻烦出在专家们,如南先生这样的大师的解释上。南先生是这样讲的:“什么是‘巧言’?现在的是会吹、会盖。孔子说有些人很会盖,讲仁讲义比任何人讲得都头头是道,但却不脚踏实地。‘令色’是态度上好像很认真,但是假的,这些与学问都不相干。‘鲜矣仁’——很少真能做到‘仁’这个学问的境界,因为那是假的。”

不用我们分析,人们一眼便可以看出,南先生的全部讲解,全落在道德圈子里了。好似孔子这段语录,莫过是教育人们,做学问要脚踏实地?!

我们要明白这段话,必须弄明白孔子“仁”这个范畴到底说的是什么。

《吕氏春秋》里说“孔子贵仁”,“仁”在孔子那里不只是简单的道德概念,而是一个深刻的有浓厚东方文化色彩的哲学范畴。东方文化拒绝一切抽象思维,在研究讨论东方文化时,我们轻易不使用“哲学”这个词,怕引起误会。依我们的观点,也可将“仁”称之为孔子的“大学”范畴。“仁”之一字,在《论语》中,出现了一百零几处,可见孔子对“仁”的重视与钟爱。详细论证孔子的“仁”这个范畴的全部含义,必须讲完全部《论语》,否则便可能出偏。

有耐心的读者可以在细细读完本书之后,再看我们讲得对与不对。

关于“仁”这个范畴,简单概括一下:

本体之“仁”,用东方文化的话说,“仁”是“体”。“体”本身是不可说的。只有将体用结合在一起,从用中见体,“体”才是可说的。

依当代一些学者的说法,中国历代经学(国学)史上关于这个问题有两种完全对立的意见,一是董仲舒为代表的汉代学者的看法。董仲舒说:“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天复育万物,既化而生之,有养而成之;事功无已,终而复始。凡举归之以奉人。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于天而仁也。”

这种观点自有其深刻性,但也极易取消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使人变成了宇宙中可有可无的东西。

这种观点没有完全脱离原始的以鬼神为中心的生命观的束缚,稍不注意,便可能退回到“自然神论”、“万物有灵”的错误观念上去。

与董仲舒的观点相对立的观念,据说是以荀子为代表的“唯物主义”观念。

荀子曾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进而有一个叫王充的,把“仁”只看成是个人品质,“忠者,厚也;厚人,仁矣”。这恐怕是中国文人中,对“仁”的最浅薄的认识。

进入宋代,理学家们已经可以将“仁”当做“体”来理解了,他们提出:“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程颢《识仁篇》)程颐则说:“仁者天下之正理。”这些提法都无大错。到了朱熹,则将“克己复礼为仁”解释为“言能克去己私,复乎天理”,视“仁”为孤立独存的“天理”,要人们人为地去“复”天理,这便大错而特错了。

“仁”既然是“体”。在具体的“用”中,不管是“仁”,还是“不仁”,皆当是“仁”,皆是“仁之用”。

上述这些阐释,使我们看到了“仁”的本体的历史运动。汉人没有完全脱离以鬼神为中心的生命观,当然会认为“仁”是至高无上的“天之德”,人只可以模仿、仿效、遵从。到了唐代,以人为中心的生命观得以确立,唐人做梦都是要建立丰功伟业,所以韩愈、柳宗元、刘禹锡诸人都从不同的角度,强调了人自身的作用,与此同时,却又把人天分了家,认为天是自然,不会干预人事。就在这个时候,佛学大行于中国,禅宗大兴于世,这便大大影响了人们对“仁”的体用关系,即“人天关系”的看法。可惜的是,在中国人刚刚真正了解一点人天辩证统一的关系时,中国的现实历史却走了一条下坡路,国力越来越衰弱,国事越来越混乱,这就逼得朱熹这类人,不得不急于用东方文化的一些基本范畴去规范人的行为,当然也就错得一干二净了。

事实上,程颢的观点是对的,对于“仁”,应是“以诚敬存之而已”,不可凭主观愿望,随愿去“用”。随意的用,即像朱熹说的那样去“克去己私,存乎天理”,那就会大错特错。

在今天的时代,我们这一代人,对此更容易理解了,天道与人道,“仁”的“体”与“用”,根本不存在凭人的主观意识人为地去统一的问题,“天人合一”的命题应是“天人本一”,不管你的主观意图合与不合,是否刻意去“克去己私”,都是合于“仁”的,没有不合的。

用我们当代人的话说,“仁”的“体”与“用”,天道与人道是在历史的实践运动中,自然而然统一的。任何人为的统一,只能是割裂“仁”的体与用,割裂天道与人道。

到底该如何“用”?在王阳明那里讲得十分清楚:王阳明讲到“孝”的道理,他认为,自己感到天冷了,就给父母添衣加被;自己感到天热了,就想办法给父母解热。这本身便是“孝”,不要另立一个“孝”字。

孔子对此也是非常清楚的,他平日根本不去给弟子们讲抽象的理论概念,“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孔子的后学孟子讲得更清楚:“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知了社会民心,也就知了“天心”,也就知了“仁”。

对此说得最清楚的是老子,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过去人们解释老子这段话,都是说老子不主张人们“为学”,因为“为学”会“损道”。其实老子的主张正与此相反,老子就是希望人们不要去“为道”,最好是“损之又损之”,干脆不要去谈“道”,就达到了“无为”。也就说不要去为“道”干什么,这个时候就“无为而无不为了”。也就是说,你只要明白有一个“道”在,有一个本体的“仁”在,就行了,也就是程颢说的:“以诚敬存之而已。”如果用我们的话说,你把什么“道”呀,“仁”呀,“体用”呀,“佛”呀,“菩萨”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忘了更好。明白了,又忘了,又不管了,“道”、“仁”便自然而然突现出来了,“无为而无不为”。近一二百年来,没有什么人再去看重“道”、“仁”这些东西,大家都努力发展科学、经济、政治,也就是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的实际局面已经出现了,社会历史反而依“道”依“仁”而大踏步前进了,“无为而无不为”。

当我们把这一切都弄明白之后,再来看孔子所说的“巧言令色鲜矣仁”,其中的道理便自然明白了。不管你是真诚的,还是虚妄的,把“仁”挂在嘴上(巧言),把“仁”落实在行为中(令色),都是“鲜矣仁”。什么是“仁”?我饿了,我要吃,想到我四周的人也要吃;我冷了,想到别的人也会冷。想办法去帮他们一下也是很好的,帮不了也没办法,能做到的尽量做,做不到的,也不刻意去做。当兵的打好仗,种田的多打粮,做工的多生产,上学的读好书。这便已经是“仁”了,不要另找一个“仁”。反回来说,如果现实生活需要我不给某些人以“仁义”,我却强行非给不可,恰恰就不是仁。用我们今日的话说,一切都要以“实事”来求是,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不要在“实事”之外,去立一大堆的标准,什么“仁”,什么“德”,什么“慈悲”,有了这些先入为主的标准,就是“鲜矣仁”,有了这些先入为主的标准,离“仁”便远了。

南先生对这段语录的解释,正好是真正的“鲜矣仁”。读者一查对他的原书,便会明白了。他讲的是:不要巧言令色也就是不要花言巧语,要老老实实。这样的解释,不单是把儒学道德化了,同时也把孔子的观点简单庸俗化了,这本身已是“鲜矣仁”。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