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段是一切华人耳熟能详的格言,几乎不需要解释。
这段语录也是描绘性语言,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是人就得是这样。后人只要把它解成现代语言懂了,就行了,不要乱引申。
但是,面对这段不需要解释的语录,真正吃透其精神的人并不太多。南先生说,这段语录不过是讲了人生经验的积累,但依我们自己的人生体会,孔子讲的这种生命不同阶段的生命体验,未必只是“积累”的问题。人与人经历相同的不多,有的人经历丰富,有的人经历很少,但到了一定的年龄段,心理的成熟状态却是差不多的。依我个人的经历,我可谓是人里面少有的经历丰富且复杂者,地狱、天堂,在家、出家,经历多多。但仔细品味,单纯的“经历”并帮不了我什么忙,而到了一定的年龄,上下不会差过一二年,孔子说的几种心理状态自然而然便体会出来了。我也问了不少朋友,他们也和我有同感。我们只是惊奇孔子概括的准确,但怎么也讲不清其中的道理。
人们对自己的意识行为,总认为只是个体的,个体人自己可以完全操纵自己的一切行为。这是一种幼稚,或者说是生命的一大误区。
对于东方文化来说,人的意识并不是完全可以由自己主宰的,人的意识只是宇宙生命总流程的折光反映。说到“认识”,其作用总只是折光的,只有你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之后,只有当每个人把自己的认识当成只是社会整体实践的一部分时,个人“认识”才是有效的。
所谓经验的积累,实际上不过是个人与全社会的沟通问题,这种沟通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扩大,个人的社会行为越是扩大,思维就会越成熟。人类心理的成熟确实与视野有极大的关系。我们在生活中都可以体会到一个视野开阔的人,与社会沟通量大的人,其“智力——心理”结构往往优于视野窄狭的人。
这一切仍然是表象,更重要的是,生命有自己独立运作的轨迹,并不完全依赖人的意识,反过来,正是生命自身的运动轨迹,决定了人的思维水平意识状态。我们在生活中可以发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样一些生存状态,因人而异的情况很少。不同视野、不同知识、不同经历的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都会有自己的“而立”、“而不惑”、“而知天命”、“而耳顺”……这没什么道理好讲,是每个人自己都能体悟到的。
孔子明确提出这一切,正是要人们认识到肉身的“我”并非真我。大多的人在三十岁之前血气方刚,似乎自己是无坚不摧的,自己头脑中所能想到的,以为都能达到。只是在经历了无数失败之后,才知道主观妄想的作用是有限的,此时便自觉不自觉地了知了生命的本来。也只有领悟了生命本来面目的人才能找到真我。真我也不外于假我,但假我毕竟是假我,所谓“四十而不惑”就是不为自己的幻想妄想所惑。人类认鬼神为真,就是一种“惑”。“五十而知天命”,事实上也无天命可知,不过是此时更进一步自觉不自觉地识得了“真我”的存在及其力量,“我”的主观意愿并不能完全决定我们的全部行为。有人不理解这种现象,认为在人的行为之后有一个“天命”在主宰着自己,这不过是认识上的本末倒置。你认为有“天命”在主宰你,不正是你认得了“天命”吗?主宰了“天命”吗?你能不去自觉调整自己的意识吗?这种调整使真我假我达到了一种统一,人的心态自然平和了,也就少犯错误了。正因为如此,到了六十必耳顺,七十必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东方文化关于生命的本来面目的观念,不是某个天才的臆造,也不是某个天眼依神秘之力窥见的,是真真切切的生命体验的结果。
人们还记得,曾子所说的“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吗?“慎终追远”,正是由于自己主宰了“天命”,其德性便自然归厚了。
东方文化不是不讲道德,但没有僵死的固定的道德,道德只是人们主宰了“天命”之后的自然流露。当人们心里个人欲望与“天命”主宰趋于相对平衡之时,自然便会“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此时的“欲”,已经不再只是个体人的盲目的自然之欲,而是与自己主宰了天命之后的“欲”统一起来了,所以这种“欲”就是合于“礼”的“欲”,就是合乎社会道德的“欲”。
这在《大学》中已是讲得十分清楚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个次序过程,与“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不正好是一个次序吗?“虑而后能得”之“得”,不正好是“民德归厚”的德吗?
“知天命”即是“止于至善”。
“知止”后的定、静、安,正好是“六十耳顺”的“顺”。
“能虑”正好是“七十随心所欲”的“欲”,“虑而后能得”正好是“不逾矩”。不逾宇宙天地之“礼”也,“矩”即“礼”也。这样的结果既是有“德”之得,也是成功之得。
所以中国人从来是“功”“德”连称。
南先生对这一切的解悟似乎是浅了一些,他局限在个体人自身,而忽略了个体人与“天命”的沟通,即与“真我”的沟通,也就是与社会历史的全面沟通。事实上是不知“真我”是什么。人与社会历史的全面沟通本身,便是“真我”的显现过程哪!
今天的人类怕是正在从“而立之年”向“不惑之年”迈进,自孔子至二十世纪末正是人类的“而立之年”,在这一段历史时期,人类为了自立于宇宙之中,不被外界的“鬼神”所左右,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代价实是无代价,除了一代代人演出的活剧如过眼烟云一样散去之外,这宇宙、这世界又少了什么呢?)人们只要回忆一下贝多芬的那些血气方刚的交响乐,便可领会到在“而立之年”的人类,是怎样的豪迈、奔放、自信。进入二十一世纪,人类将进入“不惑之年”。今天人类的根本之“惑”是生命之惑。当人类通过科学技术的进步,不再在“生物”与“生命”之间画上一绝对的等号时,人类的“生命之惑”便会初步得以解除了。
南先生你明白这个道理吗?